这世上没有完美的武功,更没有完美的高手。
是人,就有破绽。
当武功达到一定的层次,分胜负的关键,往往便是看哪一方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破绽。
不同的状况下,破绽的多少也不同。
越厉害的武功,越厉害的人,越熟悉的环境,都能让破绽变少。
越大的武功差距,越不利的环境,越不佳的身体状态,自然就能让破绽变多。
而有一种法子,能让目标的破绽加倍出现。
那便是围攻。
一对一决斗,后背几乎不会成为空门。
被两人包夹,那却成了一定会被试图捕捉的致命破绽。
以一敌十,只要兵器够利,武功够强,耐力便不会成为短板。
而以一敌百,如何分配体力与真气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唐远秋便死于围攻。
唐行博、唐行彦两人组织唐门弟子协助调查的情况下,南宫星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姑且还原出唐远秋死前的情形。
参与围攻的杀手,至少有十二名。
发动袭击的地点,是唐远秋回后山任何一个住处都一定要经过的空地。
杀手们的武功均与唐远秋有明显差距,得手之前,牺牲起码过半。
杀手本就大都是死士。当很多不要命的人围攻上来的时候,武功的优势,会被鲜血迅速抹平。
更何况那些杀手的武功也并不太差,甚至可以说,其中有不止一人强过唐门至少八成年轻弟子。
武器种类很多,包括一些暗器。只不过,在唐远秋面前班门弄斧的下场,就是所有的暗器都没打在目标身上,反倒是被找到的两具杀手尸体上,有明显暗器被起掉的痕迹。
唐远秋受的致命伤共有四处。
一柄薄而锐利的剑,从斜下方刺穿了他的大腿,看伤口,那是个用反手剑的高手,围杀中主攻下盘。
一把断掉的长匕首,自右肩锁骨凹陷处插入,深及没柄,南宫星猜测,此人应该是借助山势和夜色坠落发招,打了唐远秋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紫黑色的掌印留在胸膛正中偏左,上面有针扎般的伤口,想来此人戴了安有毛刺的手套,内息阴寒醇厚,震断了唐远秋三根肋骨,还令他中毒。毒药并非什么见血封喉的致命配方,唐家顶尖高手随身往往有抗毒药丸,又自小在毒物遍布的环境修炼,那种毒反而不易迅速起效。唐远秋身上中的,更近似于令人麻痹迟钝的迷药,可以随着血脉运行,迅速流遍全身。
那些针扎伤口其他地方也有分布,八成唐远秋在受伤中逐渐失去了缠斗能力,才被围杀得手。
最后一处致命伤最为古怪,位于腰背下侧,接近胯骨的地方,看不出是什么兵器,将他尾骨连着腰椎轰得粉碎。若说是大锤,表皮却没有形状规则的瘀伤红肿,看着乱七八糟,血肉模糊。
“会不会是什么隔山打牛的劈空掌力?”唐昕沉吟良久,轻声道。
那四个丫鬟的审问还在搁置中,霍瑶瑶正陪着哭累睡过去的唐醉晚,唐家主事者几乎齐聚,在正堂听取唐行博的报告。
南宫星脸色阴沉,指尖用力压着唐远秋这一处致命伤,眼前几乎浮现出了这位唐门高手筋疲力尽如困兽般绝望的那一幕。
一个猫腰反身的杀手回手撩刺,一个扑空而下的杀手匕首扎落,正面一掌印在胸前,按那片后山空地的环境,背后这一掌,简直匪夷所思。
因为任何一个略有江湖经验的好手,都知道以一敌多的首要应对,就是减少敌人发现破绽的角度。
唐远秋只要不是醉到脑子犯糊涂,就一定会二选其一:背靠悬崖,或者背靠峭壁。
如果杀手众多,那显然背靠峭壁,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那么,峭壁之中,是如何出现一股力量,将他此处打成这样的呢?
他将这个分析轻声梳理给唐昕听,皱眉道:“难道这一击,是死后补上去,用来混淆视听的么?”
霍瑶瑶在旁边伸长脖子,舔舔嘴唇,小心翼翼扶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唐醉晚把她头放下在手臂上枕住,一个箭步窜到陈尸台边,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主人,你们……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啊?”
“嗯?此话怎讲?”
她伸手在唐远秋后腰那边比划了一下,“我说了,你们这些高手可别生气啊……”
“瞧你说的,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我们两个裨将想不到的,兴许你就想到了。说吧。”
“唐远秋的尸体,不是在悬崖下面发现的么?”
“对。”
霍瑶瑶挠了挠脸颊上的绒毛,小心翼翼地说:“他要是面朝上掉下去,屁股在下手脚在上,正巧砸上一块硬石头,不就是这个样子咯。”
南宫星一怔,愣在了那儿。
唐昕思忖片刻,自嘲一样苦笑道:“还真是如此,咱们分析半天,想不出这一击中到底有什么内功路数,想不出这一击到底能从哪儿发出,却都忘了,摔下去也是要受致命伤的。还是江湖传说里坠崖不死的典故太多,都叫我忘了这个。”
南宫星盯着那处内伤,霍瑶瑶提醒之后,便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忍不住喃喃道:“原来有些事情,想得太复杂,反而要走进死胡同里。”
知道他触类旁通,正在心中整理其他事情的线索,唐昕对霍瑶瑶比个噤声手势,一起默然不语。
这时,唐炫忽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望着唐远秋的尸身,目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
但马上,他就神情如常,沉声道:“又找到了一个杀手尸体,这具尸体藏得很用心,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南宫星双眼一亮,藏得用心,说明尸体上有线索不想被发现,“发现了什么?”
唐炫咬牙道:“发现了两件要紧事。”
唐昕紧张道:“是什么?”
“第一,那杀手身上有七星门的印记,但隶属的并非文曲,而是武曲。”
南宫星心中一震,眼前又闪过了当初柳悲歌那险些要了他命的一刀,和杨昙那老神在在仿佛什么都敢赌的模样,“武曲……我认得出来,他也到了么?”
“照理说是没有,柳悲歌公开的行踪,已跨江北上,听闻往百花阁那边去了。”唐炫面色凝重,接着道,“第二,则是从这个杀手身上,查出了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南宫星眉心紧锁,缓缓道:“当下此等情形,还能让这些杀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后山拦截围杀唐远秋这样级别的高手,怎么样也要有内鬼里应外合才能做到。不过即便内鬼帮忙,能来的渠道,不外乎新进的镇南王府亲兵吧?”
唐炫凝望南宫星片刻,略一颔首,“不错,南宫兄料事如神,这批杀手,已确定是随府兵亲随上山,并未经过易容检验的那批人。二公子雷霆震怒,已责令几位统领,严查营垒,看看少了的到底是谁。”
不料,他跟着话锋一转,缓缓道:“除这两件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需得通知你们一声。”
“炫兄请讲。”
“阿昕,你过来。”唐炫伸出手,冲着唐昕招了招。
唐昕一向崇敬这位兄长,瞄了南宫星一眼后,乖乖走了过去。
唐炫用眼神给了南宫星一个暗示。
南宫星心里一惊,马上走到唐昕背后。
“唐远狄也死了。他与一妻、二妾、一个陪嫁丫头,四人一起死在自家住处。疑似服毒自尽。”
那是唐昕的父母。
她身子一晃,几乎倒下。
南宫星早有准备,双臂一张,将她拥进怀里。
唐昕咬紧牙关,俏脸上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已绷到僵硬,她浑身都因用力而颤抖,拼命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南宫星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扳转过来,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膛。
没有听到的哭泣的声音,但转眼之间,他胸前的衣物上,就传来了一片湿润的温热。
抚摸着唐昕微微颤抖的后背,他抬眼看向唐炫,不意外在对方的面上发现了快要压抑不住的怒火,“炫兄,此事……极为可疑。”
“照说是畏罪自尽。”唐炫面无表情,全没了平时的闲逸模样,“此前唐远狄堂上大闹,已经暴露出他与天道有所牵扯的事,只是他身份无足轻重,这阵子大家又忙得不可开交,暂且没顾上理会他,只命人禁足在自己住处,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寻死?”
“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寻死。”唐炫沉声道,“真要想死,早就可以去死,吃里扒外,死不足惜。可他带着一家子,非要和远秋伯父死在同一夜,不觉得太巧了些么?”
唐昕抓起南宫星胸口衣服用力擦了擦眼,转身蹙眉道:“炫哥哥,你的意思是……我爹娘并非自尽?”
“你爹是怎样我不清楚,但你娘并没有自尽的理由,那边院子都在传你和唐青成了如意楼少主的小妾,唐青被送走,独把你留在身边带着,是争宠得胜,你娘正春风得意,每天要去自家嫂子亲妹妹那里串门两趟,她为何要死?咱们唐家,可不兴妻妾殉葬那一套。”唐炫冷冷道,“那四个女眷,要么是被你爹毒死,要么是被外人毒死。”
唐昕凤目圆瞪,血丝充盈,双拳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恨恨道:“那……到底……是为何……”
南宫星瞥了霍瑶瑶一眼,沉声道:“有些事,也许不该想得太复杂。他们连杀了这些人,说不定就是想设法阻挠咱们办事而已。”
唐昕心神已乱,疑惑不解。
他缓缓道:“唐远秋出山,摆明也要参与进来,除掉他,应该并不在原定计划之中,否则,那些隐藏在府兵力的杀手,可能有立下更大功劳的机会。别忘了,一旦唐门生乱,四位公子肯定是要召集府兵保护的。”
“而唐远狄一家,则多半是为了牵制你我。”他抱紧唐昕,柔声道,“以你我的关系,父母出丧,我岂能不受影响。在这个时间点铤而走险做这种事,正是文曲所暴露出的一个破绽。”
“破绽?”
“她不想咱们来查这里的六个嫌犯。”南宫星斩钉截铁道,“此前的下毒,将原本可以安心潜藏下去的力量暴露出来,现在唐门高手正谋划如何监视公子身边的医生和罗傲。这一连串兵行险招,足以说明,文曲的对策,就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阿昕,瑶瑶,今晚咱们再加把劲,绝对不能让那四个丫鬟再拖延下去。”
唐炫挑眉道:“父母大丧,南宫星,你确定要如此么?”
“确定。我来的时候,远明掌事就说过,不要做对手希望我做的事情。他们此刻一定希望阿昕去披麻戴孝,守灵哭丧,一旦如此,他们就有一万种法子通过她来牵制我,再通过我来牵制瑶瑶。”
霍瑶瑶摆了摆手:“主子这话过奖了,我可不用牵制,你前脚出事儿,我后脚就逃之夭夭喽。我原本就是来试试本事,可没想着掺和到这个程度。”
南宫星一拱手,道:“既然如此,过后我自会带着阿昕去向唐家长辈请罪,此间事情没个了结,其余一切,皆可往后放放。”
唐炫默然片刻,道:“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续,你们多加小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似乎不愿意与堂厅中唐门长辈过多碰面,径直从窗中跃出。
南宫星拥住唐昕安抚片刻,听到正堂那边有脚步声传来,知道唐门长辈多半已经谈完了事,正在往此处过来,捧起她面颊为她擦拭干净泪痕,柔声道:“跟他们知会一声,你这就随我一起,先去审了那个四个丫鬟。”
唐昕抿唇用力点了点头,“嗯。”
霍瑶瑶提醒道:“主人,你身边累赘越来越多,护得过来么?别到了危急时刻丢卒保车,那……那唐醉晚和唐昕都是跟你风流快活过的,我岂不是要第一个倒霉?”
“四大剑奴就守在院中,真要遇到强敌来袭,我要么将你们都护住,要么一起死在此地,绝不会有丢卒保车的想法。”南宫星正色承诺,跟着看门帘掀开,便迎去与唐家诸位管事者见面。
同辈之中年纪虽有差异,但唐远秋与这一代主事者的关系,不论大小似乎都相当不错,尤其唐远图,一双虎目通红含泪,一进来就退在角落,默默望着唐远秋的尸体发怔。仿佛凶手若是在此处出现,他当即就要上去拼命似的。
尸体的诸多情况均有唐行博等人负责回报,南宫星简单提及腰后那一处更有可能是摔伤,便说起要抓紧时间去审那四个丫鬟的事情。
唐远书命人查验复核伤口情况,拍了拍唐远明的肩头。
唐远明略一欠身,缓缓道:“小星,换我与你同去,今晚咱们都辛苦些,将那四个丫鬟早日审过,以免夜长梦多。”
比起唐行妙,自然还是这位一开始就打着交道的堂舅更加合适,南宫星立刻让霍瑶瑶收拾东西,自己去醒后便在发愣的唐醉晚身边,俯身贴耳柔声叮嘱几句,为她擦擦眼泪,深深一拥,暂且告别。
走在路上,夜风拂过面颊,唐昕暗暗咬牙,道:“我想不通,小星,文曲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兴风作浪,到底图谋的是什么?四个公子里就算还有她的目标,已经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怎么可能得手?”
“阿昕,别忘了,四个公子里只是‘可能’有她的目标,但是,‘一定’有她的帮手。”南宫星望着面前灯笼照不亮的小路,沉声道,“她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和此前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依我看……她恐怕也到了困兽之斗的地步。咱们须得再加把劲,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唐昕嗓音微哑,艰涩道:“小星,若她无路可走的时候,闹出更大的动静,该怎么办?”
听出她话中隐藏着的情绪,南宫星伸出空闲手掌,将她指尖轻轻握住,柔声道:“阿昕,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唐昕脸色阴沉了几分,快走几步和后面的霍瑶瑶、剑奴拉开一段距离,轻声道:“我觉得,这次的事情,说到底……是镇南王府中兄弟阋墙,唐门不过是被牵连的。你说,若是我们唐门干脆就放开管束,退缩自保,将一切都交给几位公子和官府去打理,最后公子之间分出胜负,一切……不就结束了?”
这倒是个另辟蹊径的法子,南宫星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阿昕,我能理解,你此刻心乱,对唐门的情形又感到不安……”
“不止!”唐昕的语气陡然激动了几分,眼角那颗泪痣微微颤抖,“小星,文曲已经在针对咱们下手了,伯父死了,我爸妈死了,这里潜伏了不知道多少杀手,还有……还有武功极高的怪物,他们要是来杀你呢?你死了……你死了该怎么办?怎么办!”
最后那一声尖叫让霍瑶瑶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就躲到了四大剑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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