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忽而体察了曲终人散的凄凉。
幸而那时候,我们的凄凉来得快,去得也快。剧组解散了,又风风火火地组建文学沙龙。围着我们最爱的胡老师,听她清风细雨地讲红楼梦,讲唐诗宋词。那些早已念得烂熟的句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经她款款道来,才知道原来字面下含了那么多的千古惆怅。
现在快乐都是一掷千金,是花钱在西餐厅、在ktv、在度假村买来的,那个时候不为什么,我们就可以很快乐。为着给文学沙龙取个名字,我们仰头望天,俯身看地,看云、看树、看飞鸟,最后看到一群小蚂蚁在草地上奔忙,便为文学沙龙定下“蚂蚁社”这个名字。
“蚂蚁社”的固定活动就是结队去游书店。我们骑着自行车,奔扬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只觉得天地世界,宇宙万物,都是我们的。我们的心空阔清明,还没有世俗的种种烦恼来打扰,所以那颗心便似乎格外大,大得简直可以装下整个世界,都还嫌不满足。
“人们总说你是文静的,只当你是温柔的。他们永远不了解,你所以爱阳光,是钦慕那种光明;你所以爱雨水,使向往那份淋漓。”总以为张晓风这段话其实就是在说我们这一帮姑娘。谁能想到,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竟然也擅长翘课的伎俩?我们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翘课翘得理直气壮,为了书市,为了划船,或者只是为了不能够错过的明媚青光。
有一次,晶晶和我不顾化学老师的威严,跑去电影院看宁静演的红河谷,只因为西藏,是我们朝思暮想的圣地。那里的“天那么高,草原那么广阔,你想爱就可以爱,想怎么爱就怎么爱!”那里的人,纯真得近乎粗野。他们笑得太放肆了,可我几乎是在爱那放肆!爱那喜欢谁就拿一对大眼睛直把人盯死的藏族女子丹珠!
我们忘记了化学实验课,忘记了一会儿还要回去写检讨书,我们只是目瞪口呆地对着大银幕,热泪满盈。我们并不是为主人公的爱情而哭,也不是为命运的磨难而哭,甚至不是为丹珠最后壮烈的死而哭。是蓝天、雪山、草原,是明亮清澄的目光,是回荡在山谷里的嘹亮歌声,是生命的本色让我们激情澎湃,只能够用同样晶莹的泪水来宣泄心中的感动。
几乎是偷笑着想起,高二时有那么一天,我竟然拉着一向胆小的小筠逃了林老师的语文课,在海淀图书城游荡了整个上午。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与其坐在教室里肢解一篇鲁迅先生的杂文,倒不如安静地看上两三个小时闲书。我们手拉手走在浩气荡然的石砖路上,相视狡黠一笑。小筠宽宽大大的九分裤腿,露出藕白的小腿肚。那天究竟在书店读到什么好书我早已忘记,只记得暮春初夏微风清凉,纵容地拂过我们的眉间,把哪怕一丁点儿不安和忧愁都扫得干干净净。
高三的时候,我们这帮文科班的姑娘竟丝毫也没有备考的样子。记忆中最痛快的一次是逃掉班主任的历史补习,一队飞骑直奔天安门广场,只为了一时兴起,要去看一次降旗。
傍晚时雾降下来,华灯凄迷,和团雾交融连绵,降旗仪式也因而染上了虚幻的美感。我们几个在广场一角合影,天寒地冻,每个人都鼻头红红,笑容僵硬,凝固着结结实实的幸福。如今拿出照片来看,不禁觉得惊奇,那时候我们穿衣的色彩都很大胆热烈,松籽喜盈盈一团翠绿,小筠裹着厚重的橙红棉服,芳儿是大花的袄,我则披着枣红短外套,还扣一顶白线帽。那时的我们,竟真是懂得挥霍色彩啊。
高中时代我们的友情透亮如水晶,不分彼此,不分薄厚。一人起兴,众人排山倒海般地纷纷响应。也有众口难调的时候,大家便真地起争执,针锋相对,争他个面红耳赤。过后再和好,谁也不计较,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啊。
然而爱情终于霹雳般地打下来,从此晶晶便有了比我们这几个家伙更贴心的人儿。当时我曾那么伤心,在新年前一天哭了整个下午。终于明白,我们的赤子时光告一段落。仿佛天地初开,我们由相拥相抱的一团火焰,分离成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形。这一瞬间让我生出遗世独立的孤单和仓皇,但必得经由这样一个过程,才是真实完整的人生。
我记忆中的高中时代,都是俊美少年白衣飘飘,衣裳不染尘,脸庞也不染尘。这些记忆的碎片就像是明矾,沉淀下岁月风尘,保住心之纯净。它们是我最隐秘的宝贝,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夜里,偷偷拿出来磨搓,空气里回旋着叶蓓的歌声:
还是走吧甩一甩头
在这夜凉如水的路口
那唱歌的少年
已不在风里面你
还在怀念
那一片白衣飘飘的年代
那白衣飘飘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