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实验室的门,在去卫生间的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人。商欣怡!杨博士的情人。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刻,孟雪才感觉到她还存在。但是,对她记忆特别深刻,就连她那“东方咨询公司”也记忆犹新。是的,人就是这样,你对她或他一般般好的人,记忆最容易丢失,但是,一个和你有过瓜葛,特别是令你憎恨的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你若想别人永远忘不了你,那么,你就去伤害他,迫害他,他绝对念念不忘你,也许直到寿终正寝那最后一刻也在惦记着你!商欣怡,这个曾经的莫须有的“情敌”,曾经话语轻轻地中伤孟雪,怎能忘记呢!
“好久不见了,”孟雪笑呵呵地说,心底奇怪,自己什么时候练就了如此深埋自己的从容?接着开玩笑地问,“你的‘东方巨轮’开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玩笑似乎化解了那一次保龄球场地的误会,彼此竟像老朋友似的,商欣怡笑着说:“开到深圳去了,呵呵!”
“噢?”孟雪笑呵呵地又说,“这不是要两地分居吗?你不担心第三者捷足先登吗?”
“我们这算什么!”商欣怡满心自信,“高教授还两国分居呢,不是也没离婚吗?真正的感情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啊。相距越远,增进感情的空间越大……”
刚好杨博士来叫商欣怡。孟雪点头笑笑向卫生间走去,后背没有眼睛,耳朵却收拢了许多声音。
“都准备好了!”杨博士说。
“我们今天就去领结婚证吗?”商欣怡的声音。
“等到后天吧,”杨博士说,“熊彪从英国回来度暑假,他的英国导师明天到馨城……”
熊彪回来了?孟雪想着几天前高教授的话,这些天来一直有种“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就到了?她匆匆忙忙离开洗手间,走到实验室门口,瞥见资料室里高教授、杨博士、熊彪,还有那几个定向到英国的准博士们,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孟雪想迈进去,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惟恐自己的闯入破坏了里面融洽的气氛而生别人的厌恶。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慨叹自己,现在也变得瞻前顾后了,就连问候语,也在考虑适宜与否了。眼角挂着涂颖祎的侧影,她也没有参与。孟雪这些天来一直都被无实验结果和那个贾博士而烦恼着,直到现在静下心来才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涂颖祎和高教授的约会,当然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聊天了!然而,涂颖祎脸色阴郁,头发有些零乱,一身的憔悴,看得孟雪心生怜悯,忙把心底对涂颖祎和高教授的关系的推测推到九霄云外去了。猛回身,熊彪居然站在自己的身边。
“你好!”熊彪笑着说,声音正如先前人们的评价,不很清楚,但是,落在孟雪眼里熊彪的装束是何等帅气。黑色的上衣,修长的黑色裤子,特别的是上衣的领子,紧口,半高形状,迫使穿这衣服的人一定会挺胸收腹,否则,那领子会卡脖子!帅,也要付出代价的!孟雪微微一笑。
“你好!”
“刚才我看那个影子很像你,”熊彪说,“高教授说你正在用计算机模拟生化实验,我们这个专业真正能编程序的人不多啊,国外也是这样的。”
哦,听他那口气似乎很佩服自己的,孟雪知道,这是第一次和他交谈,一定是高教授向他肯定了自己的学术研究。
“是吗?”孟雪佯装不知,然后把她这些天的期望直接表述出来,“我倒是有很多学术问题向你请教呢!”
“我哪里敢呢!”熊彪谦虚地说,把孟雪的话当成她故意给他的一种显示知识广博的表现机会,“明天我的导师约瑟夫来作学术报告,他人很好,你尽管请教他。”
这时,杨博士叫他。孟雪欲言又止,看着熊彪离去的背影许久。
“他真不错!”一直不言语的涂颖祎转头说,“他到英国两年了,现在已经拿到博士学位,并且留在英国学校任教了。”
“哦!是吗!”孟雪借涂颖祎的语气答道。且听到涂颖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那么一天啊?”
其实,她并不是在问孟雪,而是茫然地问自己,她似乎已经很不耐烦等待了。孟雪皱皱眉头说:“你不要太累自己了,”孟雪同情的声音,“孤身一个人带个孩子求学,不容易,付出也太大了!”
谁知,涂颖祎眼圈红润。孟雪忙转换话题道:“我刚才看到商欣怡了,她的公司不在这里了,你知道她的那个洋打工仔James到哪里去了?回美国了吗?”
“没有!”涂颖祎说,“在我们学校外语系任教呢。”
“哦,”孟雪说,“James可是纯种的美国人,英语口语一定很好,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会议要求用英语作报告。我还得练习口语,我想去听James的课呢!”
“我去过了,”涂颖祎说,“上一次他讲了一课,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为什么?”
“Jamesaskedthestudents:Whatisyourthemostloveandthemosthate?Onestudentsaid:money.Jamessaid:Women.Jamesalsosaid:Money women evil.(吉姆斯问学生:什么是你最爱最恨的?一个学生回答:钱。吉姆斯说:女人。吉姆斯还说:钱等于女人等于邪恶。)”
孟雪听后哈哈大笑,眼角忽然看到杨博士和商欣怡从门口走过,她告诉涂颖祎说,“杨博士要和商欣怡结婚了!”
“哦?”涂颖祎诧异地问,而后说,“到底还是结婚了,一个未婚的男人和一个离婚的女人……唉,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啊?我当初真不该结婚!这辈子再也不想结婚!”
到后来的声音抽泣中带着愤恨,仿佛湍急的水中插了把尖刀。
“别!”孟雪道,“还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完全的自己吧!婚姻好比轮胎和轴承,配合得好,跑得又顺又快,配合不好,那就是阻碍了。”
孟雪也大叹了口气,俨然和涂颖祎同遭磨难,竞赛着心灵的创伤似的。其实并不虚假,孟雪一想到和陈忱的斗嘴,就心灰意冷,心底直叹,巴不得陈忱找个小姘头,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而不来干涉她的追求和自由!
“说实在的,”孟雪对着涂颖祎说,“我还很羡慕你呢!”
对孟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涂颖祎大吃一惊,眼镜虽没跌落,手中的笔却掉在地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仔细端详孟雪的脸,目光恨不能考古一样,把孟雪的大脑挖掘出来看看,“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糟了!涂颖祎已经到了这样神经质的地步!肯定怀疑她要离婚的事情是高教授告知的。这不行!怎能让高教授背女人饶舌这样的黑锅呢?高教授的为人仿佛公告板上的消息,众目共睹的!
孟雪说:“你还记得吗?有次路上我和你闲聊,请你注意你老公的行径,你不以为然?”涂颖祎默不作声,孟雪继续揭示开记忆的痕迹,弃旧论今道,“你的情绪,也许别人看不出来,可是,我,喜欢写小说的人,观察和联想,一个故事就产生了,和现实基本差不多的。你别瞎猜疑了,我们这个研究所里似乎还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作为多年的老同学,我奉劝你,想开点,男人好色是本性,为他而泣不值得的!我整天都在一种男权主义的笼罩下过日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怒,一会儿恨,一会儿离家,一会儿回家,这个家啊,离,离不得,逃,逃不脱,归,归不安!吵吵闹闹地度日,和你比好不了哪里去呢!我羡慕你,是因为你自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只要自己不折磨自己,心野、视野、耳野,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阻碍,多好!”
涂颖祎被孟雪说得轻松了许多,不是孟雪劝说的作用,而是有了个同盟军,不再感到痛苦的形单影只。人生许多事情如此。寻求伴侣是人的本能。一个人置身黑暗中,怕死了;两个人置身同样的黑暗,怕减少了一半,因为有另外一个人承担了一半。涂颖祎内心的苦楚似乎送给了孟雪一半似的。脸上开始云消雾散。
中午的聚餐明显的热闹——高教授的存在,仿佛统领千军万马,其魅力就在于领袖的风范平易近人。餐桌边除了涂颖祎没来外,其他人都在。高教授对杨博士说:“硕士生的毕业答辩都安排好了吗?”
“是,都安排好了。”杨博士说,“有几个学生找工作还没回来,这几个学生心高着呢,说是一定要找到自己有兴趣的工作。”
“哦?”高教授认真地听,听后说,“比较难。在我们中国,很多人不能够找到自己有兴趣的职业,职业和兴趣是两条平行线;但是在国外,尤其美国人,找寻职业往往就是自己的兴趣,工作和兴趣是两条重合线。”
没错!孟雪暗自估量,自己的职业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兴趣。她眼睛望着高教授说:“我明白了,没有兴趣,就意味着没有积极性。”
“所以,”高教授笑笑说,“调动人们的积极性,并非报上宣传那种外界的悬赏诱惑。比方说,小猫擅长在室内抓老鼠,你偏偏把它安排在大门口看贼,它的利爪渐渐地废弃,结果成了是猫没有猫的功能,当看门狗又不称职,别人看着难受,自己也不舒服。找工作,寻职业,道理是一样的,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职业很重要,这意味着将来的成功,是大是大非的关键啊。”
这话讲到孟雪心坎上,一语道破了孟雪在东南研究院的处境,总结了她的位置。一阵心悸掠过心海:自己是猫,锋利的爪子没有老鼠抓,只是用来抓苍蝇!——多么无足轻重!早在一百多年前,达尔文就道出了生物“用进废退”的进化论,再如此颓废下去,自己快要成为植物人了!
“工作找到后,”高教授接着对在座的人们说,“环境很重要,环境是自己创造的。环境中最重要的是人。有的人是可以挑头独逞一方天下的人,有的人很平庸,但是跟对了人,有句古话讲,跟在元帅后面是将才呀!”
孟雪瞧瞧周围的人,把高教授的话对号入座。高教授就是挑头的人,而杨博士绝对是找对了环境,跟对了人。杨博士被学生们暗地里称“石头”——说话办事情太硬,没有人情味。这大概是在日本镀金的结果,把日本国民的“哈咿——”风范引进了研究所,使得学生们向他提出请求,他说的话里惯用词汇是“不行,不能,不可以,不高兴,不愿意……”硬邦邦的,一口回绝,不给人留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脸上是领袖们经常挂在脸上的淡漠表情。然而,在研究所这样一个学术氛围中,他在国际知名科学杂志发表的学术论文,像联合国国旗一样高高飘扬在研究所门口的公告板上,确定了他的尊严地位。如果他要是在东南研究院啊,如此不注重做人,还会被委以重任管理这么大个研究所?!
一阵笑声惊醒了孟雪游离的意识,餐桌上的话题不比会议桌上那么有明确的目的性,现在他们的话题好像在讨论生死。
“有个人吧,”英国准博士中的一个说,“女朋友要和他分手,他站在有十多层高的楼房的窗台上,说,‘你不要我,我就跳下去了。’说着,真跳下去了,那女孩子大惊,大声叫道:‘我爱你——我还要你!’话音未落,窗外露出半截身子——原来外面是阳台!”
众人都笑了。
“他可以这样,”杨博士说,“脚上套个绳索,算好窗台和地面的距离,绳子距地刚好半米,从窗台跳下去后,摘掉绳套,走了,那效果更好……”
“哎,”高教授插话说,“他总是采取这种方式吓唬人,习惯了,如果有一次,忘了脚上套绳索,一纵身跳下去,结果再也没有下次了!”
众人的笑声高过前一浪。这满桌边的人,话语攫取众人目光,轮流坐殿,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其实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可是,只要有高教授在,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孟雪也被这种轻松的气氛感染着,那高教授把他丰富的想象力发挥到极处,她另辟新地说:“我看这些自杀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弱者,”孟雪说,“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我看是自私!庄子有个故事:有一天,他在路边,遇到一个骷髅,他就敲着骷髅问:你是怎么死的?是战争、疾病还是自然死亡?然而,骷髅没有回答。晚上,他枕着骷髅睡着了。骷髅给他托梦。‘你真是个智者,要是别人早都吓跑了,你把生死看得平常如途。’庄子说:‘你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过得如何?要不要我给你再造肉体,附上灵魂,返回人世间?’骷髅忙说:‘千万别!我在这里自由自在,上,天不管,下,地不束,回去,我还得管妻子、孩子,还有吃、喝、行、住,无一样不操心……’”
大家都笑了,孟雪很得意地笑了,忽然,她发现,高教授神情凝重。他看着孟雪说:“是,是自私!一种不负责任的自私!我昨天就劝了好半天……”高教授突然收住话题,指着饭菜对大家说:“快吃吧,凉菜都快变成热的了……”
从餐馆出来,一辆黑色的Lincon等着高教授,一家大企业请他去作技术指导。高教授临上车前,悄声对孟雪说:“有空多找涂颖祎聊聊,最近她……”
“我知道,我知道。”
孟雪会意,连连点头。她已经把高教授想说的话,从昨晚不经意偷听到的内容中凝炼出来。
进入车里的高教授把车窗又摇下来说:“你也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把你的课题的问题再好好准备一下,届时和英国教授好好讨论讨论。”然后,他又笑了,说:“这不存在为科学献不献身的问题啊!要抓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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