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高教授又说道:“哦……虽然是生日会,可我一直想开个会,今天借此机会,我就把最近一直困扰我的担忧分给大家,大家帮我解脱……”
高教授喝口水继续说:“我们的博士生涂颖祎死了,作为她的博士导师,我非常痛心,真的……可我却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我想,作为我们这些科学研究人员来说,我们的研究是为了揭示人类以及自然界的奥秘,为人类的进步而去研究,研究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人类的……当然,我们生活在人类社会的群体中,各种各样的由爱而生的悲哀、由生存竞争而产生的争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要学会妥善地处理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种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我们想,如果警察把手中的枪支当成复仇的工具,他所能伤害的只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顶多十几个人,也就是个很有限的,小孩子都能数得过来的数量。再比如医生把手术刀当成杀人的工具,所能伤害的人也是数量有限的。我想说的是,不论什么职业都有其进步的一面,也都有其危险的一面,可警察也好,医生也罢,负面危害性相当有限,可是……”高教授目光环视了大家一圈,接着说,“若我们把手中的研究成果当成一种复仇的工具,那太可怕了!如果有人利用基因对接制造出这个世界本不存在的病毒,抑或病菌,这种新创造出来的东西,若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如果某个人为了个人问题而进行疯狂的报复,那么,这个世界,乃至人类都将可能毁灭在他的手中……太可怕了……所以,教育,我们从小就要接受的教育,最重要的是德行教育,然后才是智慧的教育,真的,人要有崇高的道德啊,我们对学生的培养,太过注重智的培养,这是缺陷,我希望我们所的研究生们,在学校德行教育薄弱的时候,自己提高上去!试想想,德行,这是一项基础教育,做人最首要的,如果我们做得好,那么,有多少不该发生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了……”
高教授头一次如此激动,他脸色红润,到后来声音都沙哑了。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会议厅里骤然响起沉重而有力的掌声,这掌声如雷鸣在孟雪的耳边轰隆隆地响过,然后一个一个地炸裂了……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她来到自己的实验台前,仿佛看到涂颖祎还在她那个实验台前忙碌着,那个装有细菌的培养皿好似就在眼前,而那个实验台空空的,没有涂颖祎的身影,也没有那鲜艳的小黄花,手中沉甸甸的是那个自己藏匿起来盛有涂颖祎培养的细菌液的小塑料管。她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离开了实验室。
冬日的天空出奇的晴朗,正午的太阳普照大地,明媚的阳光似乎要穿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阴霾,她就在这强烈的阳光的恩赐下,一口气爬到钟鼓山顶上,来到人声鼎沸的鼓山寺。在那香烟袅袅的香炉前,她伸出手来,注视着手中这个透明晶莹的液体,这个千万支利刃不能阻挡的杀人武器,看着香炉底下那熊熊的烈火,她用力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抛了进去。这个小塑料管熔化了,周围的人们仍在那里虔诚地进香,只有她能够听得出来,那熊熊的烈焰中是一阵阵惨叫,无数的细菌在火光中化为轻烟,和着香的气息,飞向遥远的天际……
她离开那个香炉,心灵顿时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体力的匮乏。她就在这大山之巅找了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周围是碧绿的树木,衰败的荒草,没有风,只有空谷幽山,和煦的阳光好似一床温和的棉被盖在她的身上,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城市,逐渐地,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而她却拼命地睁着眼睛看着,看着……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在郊区的一个公墓墓地停下来。车上走下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孟雪,风把她的秀发吹散,她用手抚了一下耳边的长发,走到另外一边把车门打开。她牵着一个小女孩下车了,又回身捧起一束鲜花和一个塑料袋,那袋子里盛满金灿灿的纸张。
她们拾级而上,几十级的台阶两旁是鲜嫩的野菊花,黄灿灿的,簇拥着在微风中抖动。台阶的尽处是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让这本就荒凉孤寂的山坳更增添了浓重的肃穆和阴郁。她们来到那块墓碑前停下,孟雪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拂开墓碑前壁那爬满的乱草和青苔,涂颖祎的灵魂在名字上得以安息。
“宝宝,”孟雪拉着小女孩的手说,“把这鲜花献给妈妈!”
“好,好,”小女孩抱过那束鲜花,转身蹲下,把花放到了涂颖祎的照片下。
“孟雪姨妈,”小女孩突然问道,“妈妈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啊?”
孟雪一愣,蓦然感觉,这小孩子已经长大了,朦胧的意识似乎清晰了,哄骗她是一种罪过。
“是的,”孟雪蹲着身子,两手紧紧抓住她那幼小的双肩,“好孩子别伤心啊,妈妈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去了,那个世界只能去,不能回的啊,不要想她啊……”
孟雪眼圈有点湿润,小女孩却说:“孟雪阿姨,你别哭,想什么呀?”
孟雪从她的问话判断,其实她对涂颖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两岁,还没什么记忆。这倒给了孟雪些许的安慰。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沓黄色的烧纸,放在墓碑前,拿出打火机。
“姨妈,”小女孩指着那张白纸问,“这上面是些什么?你要干什么呀?”
“好孩子,乖乖!”孟雪拍拍那幼嫩的小肩膀,一手揽她也蹲下来,“来,帮帮姨妈,把你妈妈的博士学位毕业证书送去,这个时候,她也该获得博士学位了……”
火点燃了,小女孩静静地蹲在孟雪的身边,看着那张纸燃烧着,跟着孟雪把那黄色的纸钱一张一张地送进火里……
火光映红了孟雪的脸,透过那跳动的火苗和缕缕青烟,那墓碑上涂颖祎的照片似乎也在跳动着,那一双大眼睛深邃无边,露出浅浅的笑意,好似看到了墓碑前她的女儿。
“宝宝,”孟雪盯着涂颖祎的照片对小女孩说,“跟妈妈说,宝宝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听师爷的话,长大了也像妈妈一样,成为博士,实现妈妈未能实现的愿望,同时,很好地学会做事做人……”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黄昏时分,孟雪把车子停在了高教授的楼下,高教授听到楼下的汽车声音,走出楼梯口。
“师爷!我回来了!”
小女孩欢快地跑向高教授,高教授抱起她,亲了亲那小脸蛋,放下来,后面的小保姆把小女孩领上了楼。孟雪准备离去。这时,高教授说:“刚才熊彪的导师约瑟夫来电,那一次学术报告,你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也看到了你发表在国际学术刊物上的论文,很赏识你,他欢迎你去英国修博士后,你看如何?”
“哦,真的吗?”孟雪平静地笑着说,“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高教授自语的地重复着孟雪的话,“有多少人想得到这样的机会啊,你还考虑什么……”
孟雪依旧以微笑回报他,然后上了汽车。后视镜中,高教授仍伫立在那里,望着她渐渐地离去……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她驱车来到赵厅长家里,赵厅长笑呵呵地把她迎进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难得厅长如此清闲。
“恭喜你!今天终于修成正果!”
“哪里,我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您的指点啊!”
赵厅长笑呵呵地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孟雪头脑里闪现高教授的身影、约瑟夫的形象,“我还没想好……”
“你不会打算离开吧?”赵厅长说,“我们厅将要成立一个大型技术咨询服务机构,业务范围主要是国际贸易方面的,我们选人很慎重,这管理者最低要求是应有流利的英语口语能力,怎么样?我推荐你去参加考试?”
孟雪平静地笑着说:“让我考虑一下……”
“是啊,”赵厅长说,“人生短暂,处于你这个年龄,选择非常重要,你仔细考虑是应该的。”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回到家里,儿子在保姆的照顾下已睡着了。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她缓步走上旋转楼梯,到了楼上卧室,她的身子沉重地倒在床上。她把身体摆出个“大”字形,想彻底轻松一下,望着天花板,头脑里一会儿是高教授,耳畔一会儿又响起赵厅长的话……
突然,电话铃响了,孟雪起身,爬到床头柜处,接了电话:“李珊,哦,李市长,近来可好?”
“恭喜你!”李珊电话里说,“终于如愿以偿,怎么样?你是出国继续修博士后,还是留守东南研究院?如果两者你都舍弃,那么,你来我这里吧,我需要一个懂高科技的工业局局长……”
“让我考虑一下……”
孟雪同样地回答她。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放下电话,见陈忱已回家,来到她的身边,孟雪问:“亲爱的,和你的博士生导师见面了吗?”
“见了。”
“结果如何?”
“那还用问吗?”陈忱得意地说,“你也不想想你老公——我的本事?”他走到孟雪身边,拍了下孟雪的臀部,笑嘻嘻地说,“这回我可是要跟在老婆的屁股后面跑,也要成为博士了……”
“是有本事,”孟雪肯定地说,“你以同等学历报考博士,从本科生越级成为博士生,还真有两下子……”
孟雪赞叹陈忱,是发自内心的,可是话音却有气无力地排着队慢慢吞吞地走出口。陈忱发现她很疲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学海无涯,你已到达彼岸,我才开始苦做舟,你怎么还不高兴啊?”
孟雪精疲力竭地笑笑,钻进了被窝。
幻境中,她仿佛看到——山脚下,陈忱正带着儿子向山顶爬来,就要到了她的身边了……
她一下子跳起身来,张开了双臂,去拥抱儿子,去拥抱老公,去拥抱整个世界……
然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车没有房子,青山依旧绿,衰草依旧黄,她那张开的双臂所拥抱的是看不到听不见的空气,随着两只僵硬的胳膊垂落下来的时候,整个身子一并地垂落了。她的整个身体和大地的泥土吻合在一起了,她闭上了眼睛,真想永远地化作泥土,与泥土共存于天地之间……
忽然,耳边生风,呼呼作响,强烈的鲜红色迫使她把上下眼睑拉开,一个奇妙的景象惊得她猛地从大地的泥土中挣脱出来。不知何时,晴朗的天空变得依稀的灰蒙,一轮圆圆的太阳斜挂西天,轮廓是那么清晰,却是那么亮而不耀,漫天迷蒙的东西似乎张着无数的小嘴儿,把它的光芒咬住了,吞没了,吸尽了,惟有圆圆的太阳的两侧独立地悬挂着两抹狭短的光带,是那么耀眼,那么色彩斑斓!恰在此时,一抹阴暗的流云呼啸着横扫而来,模糊着它,席卷着它,天地刹那间旋转起来,充满一片混沌,可是,不久,那黑色的云雾扫过以后,那双日铒的光芒更加耀眼夺目……
上天啊,这不是梦,不是那雾里看花的虚无,不是那个时时困扰她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日挂双铒的天象。直到今天她才真正地从梦境中走出来,实实在在地肯定着那日挂双耳的一切,那经过乌云洗礼的双铒是多么的明晰,多么的耀眼,多么亮丽,多么灿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