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门

    1

    1a

    门，骤然开启。

    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一个预言就此成立。

    一生的困惑荡然无存，答案悬浮于一碧如洗的空中，透明而清晰。

    不是智者，却演算着智者的命题。思维步入迷途，迷途吞噬了自己。

    挣扎，或者守望；退缩，或者尝试。

    我已无力，阻止或逃避。

    继续吧，继续，无可挽回的开始。

    1b

    门槛即是平地。

    黑白将身体笔直地劈成两片，均衡的尺度近乎纳米。

    右边没于黑暗，黑暗如无物的真空，空洞而神秘；左边现于光明，光明如佛祖的舍利，充实而艳丽。

    就是这样的姿态

    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今夜

    在床帷

    在半睡半醒的遐想里。

    2

    2a

    现在已是春天。

    所有的感动已经沸腾，花儿在笑，风儿在唱，溪儿在跳，梦儿在舞，连禾儿也在做着拔节前的准备。

    于是，我不忍诉说过去了的家史。

    伤痕的形成，是心痛的形成。劫难已经过去，留存是不可饶恕的犯罪。

    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

    放弃曾经的拥有

    放弃褪色的盟誓

    放弃渐远的遭际

    放弃黎明来临前的静寂。

    清醒若朗月，轻松若浮云，站在高寒的天外，静静地注视——

    生命的轮回，轮回中的印记。

    2b

    春寒是料峭的肌肤，料峭是春寒的外衣。

    外衣和肌肤包裹下的深处，蠕动着温暖的爱意。燃烧于夏，灿烂于秋，冬眠于干冷的腹地。

    一个轮回过去了，一个循环完成了，温暖如初，爱意不死。

    为了达于永恒，实现不灭的誓愿，维持万事万物原始动力，拚尽全力，没有终止。

    2c

    我听到了风的脚步声，慌乱地踩踏在梦醒的边缘。

    那是激动的心跳，压抑不住喜悦的颤栗。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传递，传递着同一个消息——

    开始吧，一切都已就绪。

    2d

    在守望的日子里，难舍那段经历，像一个懵懂的幼童，贪恋着母亲怀中的乳汁。

    移开，就是断奶；转身，便是离弃。

    就这样，徘徊，往复，再徘徊，再往复。试卷上叠压了层层足印，洁白的纸张渐次陈旧发霉，污浊了命题。

    笔尖在选择题上犹豫，时间却在无情地前进。

    当尝试着把自己推上一条未知的岔路，惶惶然睁开久闭的双眼，晶体上早已罩满血红的蜿蜒崎岖。

    于是，守望的日子，漫长难熬。

    守望，其实在等待一个未卜的归期。

    2e

    迈出家门的刹那儿，注定了今生漂泊的命运。

    多少的夜晚连成通宵，直达另一个黎明时分。

    因了守望，不想离去。

    不想——

    遗失父亲杯中温热的酒香

    稀释了小屋里浓浓的温馨气息；

    不想——

    遗失母亲床头补救的行衣

    拂不净祭台上高高的祖先灵位。

    不想离去，只为守望昏厥，昏厥后的消失。

    3

    3a

    走进墓地。

    走进，只是渴望着一次真诚的交流，与我的先人，和先人们相亲相近的同类。

    就这么伫立着，就这么仰卧着，隔着薄薄的墓门，生与死开始冷静地对视。阴冷与灼热相激，击碎墓门。障碍清除，空无一物的距离等待缩进。

    走进，仰或迎接，只在一念之差，就像挥起左臂，还是伸出右指。

    简单，是最深的繁复；繁复，只是简单的旁梢末枝。

    3b

    昂首挺进，戳穿关于隔绝的谎言。

    携一身阳光的温度，深入地穴，保护极易迷失的自己。

    走在潮湿的街面上，细数着幽暗的门楣。门楣幽暗，通向远方的幽暗，幽暗成整座迷宫。四处浮游着飘忽不定的谜底，等待释疑。

    这等待持续了千万年，无人能识。

    就近敲开一扇低矮的门，探询先人的住址。

    不见身影，却有空空的声音传来——

    先人不远，就在心里。

    谜底轻易戳破，幽暗不再幽暗，光明愈加光明。

    生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开始，是生的延续。

    3c

    不想就此离去。

    只为亲密接触，如此的来之不易；相亲相就，更耗费掉多年积攒起来的那点可怜气力。

    那么，还是继续深入，步向幽暗的腹地，探寻漫起幽暗的母体。

    或许，我已踏上了一条歧途。从儿时起，一点一滴修筑起的恐惧，开始崩溃，如漫天大水，冲向内心幽暗的一隅。胆怯随波而起，漂浮在如山的泡沫中，膨胀，膨胀，即将爆裂。随之爆裂的，将是不算豁达的心扉。

    四周的幽暗又一次重重挤压过来，挤压过来。

    我无法喘出一口气。

    本就憔悴的身躯，愈加干瘪，干瘪成一片薄如纸片的影子，飘去，飘去，接近那个谈之色变的腹地。

    把手抚在胸口，紧紧攥住就要跳出的心脏。

    攥住，攥住，别让它跳出，更不敢遗失。

    我的生命之烛尚未燃尽，漫长的生命之旅等待我徒步丈量，并以一枚良心作砝码，去称量生命的份量与意义。

    3d

    这是个墓穴聚集的村落，街面窄窄，巷道弯弯。窄窄弯弯的一条条，伸向诱惑藏身的尽头。

    你可以尝试去接近，刚刚抬起的脚步，又在莫名的惊恐中放弃。

    于是，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放弃。一条无形的链条，锁住自己，绕着惶惑的心中转圈，转成一道又一道的年轮，淡淡，又清晰。一圈又一圈地扩散，一圈又一圈地印入幽冥的土地，悄无声息。

    我不知道，这清晰而有形，又消失于无形的年轮，意味着什么——

    是对岁月断层的链接，还是对本已终止的生命的连续；

    或者，是对曾经创造出无数动人故事的先人的缅怀，还是对上个世界里曾经火热场景的追忆？

    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唯一不变的，只有记忆。

    记忆无处不在，渗透到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里。

    无论活着的，或是死去的；无论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无论早已逝去的，或是尚未来临的，都在记忆的辖区内。

    记忆的魔力穿越时空，横跨方位，挥洒自如，源源不息。

    记忆，是对生命的最好诠释。

    3e

    阴郁的气流扑面而来“咝咝”的流动声里，隐约响起一串犬吠。声色阴柔，大异于阳世的爆烈与无理。

    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正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

    此时的世界，当是天籁轰鸣人声鼎沸阳光明媚。而这里，竟是悄然寂静的午夜时分。

    无缘邂逅，无缘实现这次异域之旅的相识。那么，停住颤抖的脚趾，转身，轻松地逃离。

    谁人说我怯懦？进入，就已拥有了无敌的勇气。

    然而，我无法奔向阴阳交割的出口。脚步被牢牢钉在街道上，无法寸移。

    我知道，邂逅的时刻终于来临。对面站立的，就是对话的主体。

    昂起头，默默地对视，以人类的眼光，审视着曾经的人类。

    ——开口吧！

    不管是人声，还是鬼语，我都将以人的语言、人的姿态、人的尊严、人的毅志，坦然面对。

    没有传说中的恐怖，没有传说中的恶意。人一样的容颜，人一样的话语，鲜活，温和，平静似水。

    邀请发出了，引导开始了。穿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进入一团柔光的院落里。

    依稀旧日的摆设，依稀旧日的家具；依稀往日的礼节，依稀往日的举止。我以为刚刚离开现代繁华的都市，旅行到了上一个世纪。

    3f

    茶已端出，杯口萦绕着缕缕茗香。

    我紧闭着嘴，再三推辞，不肯喝下盈杯的热情，连同阴冷中溢出的丝丝暖意。

    ——母亲说过，梦游到阴世，绝不敢吞咽哪怕一丁点儿的东西，否则，将会死去。

    呵呵，他笑了，不再推让，只是急切打探有关外面的话题，包括田地，村落，以及山脉河床的位置。他说起前生的种种遭际，酸甜苦辣遗闻趣事，似一桌丰盛的大餐，悉数摆满宴席，供我狂餐暴饮。

    臆想中，酒足饭饱。我问，现世与前世，意于何方？

    他沉思良久，清楚地答道：前世。

    那里有生机，有活力，有痛苦，有希冀；有生存地磨砺，有奋斗的目的。那里的乐趣普照一生一世，便能温暖万古不灭的灵躯。

    至此，结束了一段离奇的拜访。

    这拜访尚未来迟。在未来的有限日子里，我将毕生去努力——

    珍爱生活，生活享受不尽；

    珍惜生命，生命来之不易。

    3g

    回到阳光里，大口吐出满腹的寒气。

    忐忑而去，满载而归，幸福将我轻轻托起，托起在鸟语花香的季节里。

    回首残破的墓门，再回一个阳光般的微笑，我已不认得你。似乎从不记得那条阴冷的街面，那种空空的声音，那间腐败的庭院，那声阴柔的犬吠。

    一切都已过去。

    所有的喜怒哀乐又将逐一登场，逐一赤身裸体地展示在喧闹的现实里。

    记忆永存，探索不止；奋斗永生，希望不死。

    暮色四下漫起的时候，我在偷想——

    那个庭院，早已浸泡在柔柔的晨曦里。还有那个活着的灵魂，定然眼望窗外，一声叹息。

    4

    4a

    凤凰涅磐去了。

    一根烧焦的毛羽，遗失在焦糊的尘土里。

    半死的毛羽，静静地躺着，等待凤凰的复活，来复活自己新一轮生命。

    那就是我么？

    下过阴曹，赴过冥府，刚刚回转，身上仍留有“咝咝”的阴气。

    然而，我又如此幸运，进入了母体，深入了生命的本源，探寻了起点与终点重合又分离的穴秘。

    幸运之光垂射的那一刻，奇异的过程只是一种铺垫。踏上这条翘板，走过去，慢慢升高，智慧之窗轻轻开启。

    我听到一声凤鸣，划过星空，带着远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荡着久已失聪的耳鼓。

    鼓声敲击起来，激活本已休眠的心脏，合着激越的鼓点，蠕动，蠕动，奋力地蠕动着。

    血河奔流，兴奋了周身经脉。

    4b

    重生的力量已经形成。

    时针刚刚迈过午夜的门槛，复活的消息就已稀释了这浓而又稠的夜色。一如鼓满风影的山谷，摇曳着无数疯狂的旌旗，欢呼着即将到来的山雨。

    在繁星四涌的深夜，还留有一点点空闲，让我从容地整理，整理凌乱的往日，整理慌乱的经历，整理散乱的思绪。

    这是留给怀念的唯一机会，留给疲倦了的思维最后一次休憩。

    复活来临的前夜，竟是如此短促，又如此漫长。

    黑的光，映黑了闪闪的瞳孔；黑的色，染黑了亮亮的长发；黑的声音，暗哑了朗朗的音喉。

    收拢长发，关闭瞳孔，捂住音喉。该说的话，早已说尽；该听的声音，正在聆听；该看的风景，尚未来到。

    我的等待，蛰伏在雄鸡鼓起的声带里，隐身于启明星跃跃欲试的背影里，守候在点燃朝霞的噼啪作响的火种旁。

    呵，重生！

    那个庄严的时刻，即将跨越漆黑的前夜，携风带雨，踏云涌雾，冉冉而来。随之而来的，将是如扇的毛羽，扇起漫天的流光，倾泻于复苏的大地。

    4c

    前夜已走到尽头，即将死去。

    它开始变得越来越苍老。衰亡的各种生命特征，透过灰色的肢体，逐一慢慢显现出来。

    黑亮的色泽，渐渐消退；柔滑的肌肤，渐渐粗糙；静谧的心情，渐渐骚动不安。只有满腹的心事，站立在挺直的小草叶尖上，晶亮亮地鼓涨着，摇摆着，期待着光的利刃，割破透明的束缚，飞满无限惊喜构建的天地。

    或者，是坐胎足月的婴儿，蹲坐在母亲黑洞洞的腹内。生命的储备已达于极限，进入了释放能量的倒计时。

    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迎接分娩那一庄严时刻的来临。

    暗夜就要死去，死于午夜梦魇的魔掌，死于自己亲手掘就的墓穴，死于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烈焰。

    期待即将过去，迎接就在眼前。

    所有的遮掩，暴露于天光；所有的欺骗，大白于天日；所有的罪孽，毁灭于无形；所有的心事，放飞于田野；所有的情感，奔涌于世人的心田。

    5

    5a

    我，来了。

    踩着不灭的期待，驾乘失而复得的光舟，沿着启明星指定的航线，姗姗而来。

    不要责怪我的迟到，我拥有硕大的船身，搭载了太多的期盼。

    因而，我是负重而来。

    我听到了梵乐响起，颂曲缭绕在夜色余烬的边缘。

    因而，我是乘歌而来。

    还有，还有，我看到了无数充满希望的目光，把我擎起在高高的东天之上。以我沸腾的热，融化了遍地清寒；以我耀目的光，点亮了所有旮旮旯旯里的黑暗。我是恩惠的使臣，肩负着解厄的重任。跃居中天，漫洒恩泽于万物。

    所以，我为施舍而来。

    无须掌声，无须雀跃，无须五体投地地敬拜。

    去感谢造化之神吧！

    在需要我的地方，将我催生；在需要我的时辰，将我催醒。

    我携带着至上的旨意，前来拾取潮起朝落般的心声。

    5b

    这个清晨，吹着一支鸽哨，捧着一杯天水，走过城市，走过乡村，走过山林，走过禾田。

    就这样匆匆走过——

    遇到每一件事物，打一声清脆地招呼；

    遇到每一丛浓荫，撒一把五彩的晨露；

    遇到每一位世人，赠一种别样的心情。

    于是——

    城市开始喧闹，乡村开始梦醒，山林开始歌唱，禾田开始鼓胀。

    于是——

    每一件事物都得到鼓励，每一丛浓荫都得到滋润，每一位世人都得到安慰。

    这个清晨，就这样匆匆走过。

    匆匆，而不敷衍；匆匆，严肃又认真。

    5c

    当阳光消融了清晨的那一刻，我感到一丝丝的悲凉，悲凉这青春的短暂。

    短暂的，像昙花粲然地一闪，便已逝去。

    我不知该怎样去祭奠这青春，这青春的短暂。

    因了短暂——

    我漫长的生命之旅终于迈出轻快的脚步；

    我终日封锁的心情猛然间充盈了过量的奢望；

    因了短暂——

    我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我决定偿还终日未了的情缘。

    5d

    中午，是一天最好的光阴。

    太阳正当壮年，成熟而热烈的情感灼烫着每一寸泛凉的土地。心中的阴翳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这个时辰，劳累而艰辛。

    ——那么长的路，等候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

    那么重的载负，等候裸露的肩膀去背扛；

    那么多的疑惑，等候一个程序一个细节去破译；

    那么深的情殇，等候粗砺的手掌去抚慰。

    这就是中年，痛苦并快乐着。

    ——痛苦地跋涉，快乐地寻找；

    痛苦地负重，快乐地承担；

    痛苦地思考，快乐地发现；

    痛苦地伤逝，快乐地历险。

    中午，我的中年。

    许多的经历，散入尘埃；许多的奉献，沉入心田；许多的祝愿，装入胸间。

    不见眼泪，任凭烈日里汗流满面。

    当所有的目光聚向老幼的时候，谁人怜悯过中年。

    5e

    躺倒在悄然漫起的暮色里，大口吞咽着迷人的色调，不知身处人间，还是天堂。

    这样的时光，涌入了太多遐想，飞舞于西沉的天际，真假难辩，变幻无常。

    多少的性情中人，面对燃烧的夕阳顶礼膜拜，华丽的诗句弄污了袭地霓裳。

    还有那么多世俗的目光，射来扫去，搅乱了七彩有序的排行。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想入非非；两个人，暧昧荡漾；三个人，愚蠢的心事四处宣扬。

    我也愿躺倒在暮色里，享受一种温柔，贪恋千种风情，大胆憧憬着光荣与梦想。

    得意处，疾睁双眼，伸手抓住的，只是一把渐淡渐无的天光。

    几多次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十足的骗局，骗子的身影就在暮色背后躲藏。

    远远地躲闪，又回回陷入迷惑；次次攥紧智慧的口袋，又回回输得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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