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好的晴天,偏偏就有云慢慢遮盖起来,空气潮湿得很。看电影的时候,很多人便不安心,不时地抬头望望黑黢黢的天空,心里一个劲儿地祷告老天爷千万别下雨。真要下的话,也要等电影放完了,你就是把村子淹了,也不该我的事。一旦真的下起雨来,遭罪的首先是我们小孩子。雨下得不大时,电影队的人可以用伞或塑料布把电影机遮盖起来,继续放映。人们便在雨中,急躁不安地瞥一眼空中的雨丝,再看一会儿幕布上的影画,电影场里一片惶惶不定的景象。若是雨下大了,只能被迫中断放映,等着雨过了再继续。这样的时候,大人们一般都恋恋不舍地撤退。我们却决不撤退,铁了心地跟老天靠。大多数情况下,电影终于停演。我们就一边咒天骂地,一边浑身精湿地跑回各自的家门,心里还盘算着,电影队的人明天会不会大发慈悲,重新放一晚上,把今晚的损失补回来。这样的小算盘,往往要落空。因为你想多占一个晚上,肯定会有个村子这个月的电影要被轮空。人家当然不会答应。
停电,是看电影时顶顶烦人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电力供应相当不足。所有的电力必须全方位无条件地保证生产运转,生活用电只能退到次之再次之的地位了。一到晚上需要照明的时候,那电一下子就没了。若想等电再来,却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于是,电影队的人就早早吃晚饭。在大队干部陪着吃饱喝足后,摸着油光泛亮的嘴巴,就去架机器,赶在电还没跑的时辰,抓紧放一段电影。或是机器还没来得及打开,或是刚刚放了个片头,或是电影剧情到了紧要关头,那电一下子跑了,就懊丧地坐在场地里耐心地等,等那台老掉牙的破发电机快点儿响起来。那两个放映员也急三火四地去收拾发电机,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悄悄过去了,只有打火的“噗噗”声响个不停,却老也发动不起来。这时,每个人心里都在骂,骂电站里的混球,该送电的时候不送,不该用电的时候,偏偏又送上了。骂得更多的,就是那两个该死的放映员。大白天都干啥去了,只知道喝大酒睡大觉,就不知道修理修理那台破发电机,弄得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骂够了,也骂腻了,附近住的,干脆回家睡上一觉,等有电了,再返回来看。终于有电了,不管是深更还是半夜,大队门前总会掀起一片欢腾,喊娘唤崽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最激动人心又欢欣鼓舞的时刻,因为那盼望已久的电影终于可以继续放映了。
第三怕,主要是相对于我们小孩子说的。放电影前,大队支书总是要就着话筒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如生产形势一片大好之类。好像他不说上几句,那电影就放不出来似的,白白拖延了好多时间。好容易等到放映片子了,又总是先加放一些诸如新闻简报、科普知识之类的短片子,称之为加演片。放映一两个加演片也就罢了,偏偏放起来没完没了。凡国家大事,还不到我们小孩子关心的时候;科普知识,又提不起兴趣。实在气急了,就起哄。不知是谁起的头,我们不由自主且整齐划一地大声喊:“不——看——加——演——片!不——看——加——演——片!”惹得大人们一个劲儿地叫骂着让我们快闭上狗嘴。狗嘴当然不会轻易闭上,恶作剧的心理会让狗嘴张得更大,叫得更响。终是把放映员惹火了,也不打招呼,突然就停了机器,踱进大队部里吸烟喝茶去了。整个广场上顿时乱了套,喊叫声、埋怨声、咒骂声混成一锅沸水。终于有人站出来勇敢地制止这场混乱了,就是整日阴沉着脸难见笑模样的大队支书。他用力敲敲话筒,恶狠狠地骂上一阵子,待场面静下来后,再陪着笑脸去把放映员请回来。放映员也是有心报复,把放到一半的加演片再倒回去,重新放一遍。如是这般,个把小时便白白浪费掉了。
四
看露天电影,除了这“三怕”外,更多的是“两喜”同时伴着大人们的“两忧”“两喜”主要是指可以饱眼福、口福。相伴着大人们的“两忧”便是担忧自家娃崽的安全、担忧集体或个人财产又要遭受损失。
每月一次的电影,当然不能满足我们的热望。怎么办?只有赶场看露天电影。自我们村子放映完后的几天里,我们会相跟着放映队一晚一个村子地连轴赶着看。也就是说,一部电影,我们会连续看个三五遍。要不的话,那吱吱呀呀的革命京剧样板戏,我们能整段整段地唱下来,而且还很有点儿专业的味道呐。
看赶场电影,是很费劲儿的。东北村子的分布,不像关内那么稠密,而是很稀疏地散落在长长的山套里。之间的间隔距离最近的也有八、九里,远的要二十几里,而且算的都是山路。要是扯直了算,恐怕还要加上一倍。想看赶场电影,你就得放学后,立马回家吃饭,赶在太阳还没落山之前,迅速出发,还可能看个完整的电影。若是稍拖沓些,只能看个尾巴梢子了。
凡是十几里地外的赶场电影,都让哥哥那帮家伙们看了。他们可以强占了家里唯一的破自行车,撇下抓耳挠腮心急如焚的我们,耀武扬威地招摇而去。你还不能要求父母亲逼迫哥哥驮去。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说路太远,山套里什么野兽都有,真要碰到的话,怎么照顾得来。其实,哪有那么多的野兽,完全是借口。他们已经把大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安全问题正是大人们所担忧的,借此漂亮地甩掉了视之为累赘的跟屁虫。于是,任我们如何胡搅蛮缠,大人还是坚决地站在了他们那一边,决不松口。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成群结队地徒步去附近的村子,看赶场电影。
大人们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那八、九里的山路,得走上尽个把钟头,而且一定要坚持着把两、三部电影全部看完,每每回到家里,都是半夜甚或下半夜。在我们看赶场电影的一整夜里,大人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不是担心走丢了,就是怕半路上碰到了什么东西。直到娃崽们如数回来了,方敢睡去。这时,留给他们休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看赶场电影带来的眼福,已不仅仅是影片里的视觉享受,更多的是一路上疑神疑鬼地自吓自,刺激得很。一群小孩子,慌慌张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任何一点儿动静,都会引起所有人的惊恐。黑黢黢的大山像个蠢蠢欲动的魔鬼,路边坟地里的磷火像小鬼忽闪的眼睛,脚下“沙沙”的脚步声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自己的屁股后,甩也甩不掉。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疾走。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脖颈上飕飕地尽冒冷气。谁要是惊叫一声,或是跑动一小步,每个人都会撒丫子狂奔起来,像一群被围猎的小兽。待回到家里,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了。回回如此,又回回不知悔改,依然狂热地去看赶场电影。
眼睛盯着影幕,最好别叫嘴闲着。边吃点零食,边看精彩的影片,那才是仙人般的享受呐。但是,那时每个人家里都不富裕,能吃上饭填饱肚子已算不错了,哪还会有多余的食物供我们享用。这就得解放思想打些歪主意。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歪主意可想,无外乎经常搞点偷瓜摸枣之类的旁门左道。这也是每次放电影时,大人们最最担忧的地方。
我的老家地处东北地区东北角,受气候的影响,生产不出什么丰富诱人的瓜果梨枣。除了野生的山果外,也就只有屋前屋后栽种的不同品种的沙果和李子,而且还要用杖子(也就是关内人说的栅栏)密密实实地围起来,以防外人的采摘。要不的话,恐怕连果树的枝叶也不会留下。
每到电影队来的时候,正是果树主人最伤脑筋的时刻。他们看电影的欲望与我们一样强烈,决不会轻易放弃每月一次的难得机会,却又顾虑园子里沙果李子们的命运。左右不能兼顾,真是难为死了果树主人。于是,他们自以为是地想出个聪明主意,就是在电影放映前,拿个手电筒在园子里照来照去,且大声地咳嗽,以便让那些谗嘴又猴子般机灵的孩子们知道,我今晚没去看,就在园子里看护着,看谁敢来偷我们家的果子。但是,一旦听到广场上传来电影的声音,他们会忘了一切,撇了园子,三步并着两步地往广场赶。这样的罩眼法,一次两次还行,多了,便失去了防范功效。于是,待他前脚刚离开,后园里便涌进了几个蹑手蹑脚的贼影子。第二天,他只能对着满地的树叶和缺胳膊断腿的果树傻看,有气无处撒,有火没处发。
另一部分伤脑筋的人们,是各生产队长和护青的人。集体的田地里没有可口的吃食。有的,也只是有些甜味的玉米秸。折了来,像啃甘蔗般咀嚼,吸食里面的那点甜水。这是一种极大的破坏。试想,一棵玉米,可以结出二到三颗玉米棒子,成熟后就可以收成半斤左右的玉米。现在折了来无聊地啃食,且积少成多,集体将遭受多么大的损失。因此,每到放电影的晚上,各个生产队都如临大敌,加派护青的人员,明哨、暗哨、流动哨,到处都是防贼的眼睛。也有个别倒霉蛋栽在护青人的手里。得到的处罚是,被自家大人毒打一顿,让生产队开会批评一通,年底的时候再被生产队扣发几斤粮食。所以,这样的口福,我们一般不会去冒险享受。
至于冬天,家家都会炒一些自家产出的葵花籽。每每放完电影,广场上必会扔一地的瓜子皮,等候那个瘸腿老人来收拾。如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还不满足,非要去偷些冬季里零食中的上品——松籽——来享用。
我们村子有一处林场,肩负着山区植树造林的重任。每到冬天,他们都会在地窖里储存些松籽,留待开春育苗用。为防虫蚀,往往要在里面拌上些药物。我们不知道,如老鼠般挖掘些松籽,也不清洗,便吃下肚。第二天,林场的人理直气壮地找到学校,要求处理。开始,学校比较为难,说谁知道是哪些谗嘴的猢狲偷了嘴,不好查。林场的人就说,好查,你只要把肚子疼或是拉肚子的学生统计出来,各个都是贼,没个跑儿。果然,那些个小硕鼠们一个个被揪了出来,被零食中的上品折磨的同时,还要接受学校的处罚。之后,又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做些硕鼠们的勾当,再继续遭受折磨或是接受处罚,屡教不改。
五
在遥远的童年时代,遥远的东北老家,那些久违了的看电影的日子,就这么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日夜撕缠着,挥之不去。
或许,我所思念的,不仅仅是看露天电影的本身,而是在看电影的过程里,沉淀了永不磨灭的印迹,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品咂和回味。正是在这样的过程里,我的本性,得到赤裸裸的展现;我的童真,得到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品质,也在不断地得到反省和修复。
正这么呆坐着傻想的时候,楼下的门嗵嗵地响起来,是妻子和女儿看完超市门前的露天电影回来了。
妻子是在晚饭后,被女儿生拉硬扯地拽去的。果然,一进门,妻子就呵欠连天地嘟囔道,困死我了,你爷俩拖地吧,我得上床睡觉了。女儿则唧唧喳喳地说,放的什么破电影,尽是打打杀杀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又说,我也困死了,老爸多辛苦辛苦,把楼上楼下拖地的干活儿一并承包了吧。
我就笑,笑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笑女儿的懒散和狡猾,也笑自己的矫情。这么大的人了,一回想起童年的时光,竟也像回到了从前,重新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还要把当时的心境和经历细细地装饰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安放到本已沧桑了的内心深处。再时不时地拿出来,翻捡浏览一番,借此安慰日渐空虚的情感。
这时,忽然感到可怜起来。可怜妻子永远享受不到看电影的乐趣,可怜女儿永远体验不到看露天电影的情趣,更可怜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童年露天电影带给我的身心愉悦和难以言说的幸福。
2006720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