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遍地缠枝莲纹的蜀锦棉袄,走在外面阴凉处还稍有些冷,一迈进慈清宫正殿门槛,就立刻觉得有点热了。
好在太上皇后是坐在紧挨明堂的东梢间里见她,总比次间的暖阁还凉快一点。
绮雯由周姑姑引着进门,低眉顺眼地下跪叩首:“奴婢绮雯,见过太上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上皇后穿着一身铁锈红的织锦缎褙子,下配藏青色罗裙,头上几乎没什么钗环,只勒了条银灰色锦缎绣云纹镶南珠抹额,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间与皇帝很有几分相似,周身上下罩着一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微侧着身子坐在炕边,目光淡淡地朝绮雯望了望,说道:“起来吧。”
待得绮雯谢恩站起,太上皇后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难怪两个儿子都动了心呢,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段,这眉眼,细细看来竟挑不出半点瑕疵,纵是这般素淡的穿戴,没配几样首饰,也是丝毫不输给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任何一个美貌宫娥了。
不过,单是美貌,就能令源琛源瑢两人都去魂牵梦绕么?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堪称人中龙凤,若非她耍了什么狐媚手段,怎可能一并看上了她……
“听说近日今上都着你一人近身侍奉,”太上皇后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本宫便想寻你来问问今上的近况。你如实回禀就是。”
绮雯应个是:“娘娘请问,奴婢必定如实回答。”
“今上这些天的晚膳可都按时进了?”
“回娘娘话,今上近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日日都于戌初进了晚膳,只这月初六与初八那两日因回宫稍晚,才进的晚了些。”
竟是如此细致的回答,太上皇后微感意外:“那今上就寝如何?”
“回娘娘,今上晚间仍然忙于国事,最早时也要临近子时才会就寝,只是奴婢每晚亥时便下值了,是以对此事了解不详,娘娘若想知道,请容奴婢问过钱公公他们,再来禀告娘娘。”
“如此说来,今上睡得如何,你是更不知晓了?”
她这到底是想问什么啊?绮雯心里嘀咕着,面上仍恭谨平淡地回答:“娘娘恕罪,奴婢确实不知。”
“难为你了。”太上皇后搁下手中茶杯,略转了下身子正对绮雯,“今上日夜操劳,身边正需有个知冷热的人照看,本宫见你像个妥帖的,今日便做个主,封你个淑人。暂且也不必另住别处,就留在隆熙阁里,贴身照料今上吧。”
绮雯心下大惊,忙跪下道:“谢娘娘垂怜,只是奴婢出身卑贱,不敢作非分之想。况今上也尚无这层意思,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太上皇后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静静瞪视她片刻,轻哂一声:“真不愧是今上心尖上的人啊,竟连本宫的面子也说驳就驳了。周蕊,教教她规矩!”
周姑姑应了声是,转瞬便叫内侍请来了家法戒尺,倒像是早已备好了的。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若是真有心替皇帝做主册封她,她依着规矩也是该推辞几句的,太上皇后只需坚持下去也就是了,看这个转折,这位老娘娘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存心找她的茬啊!
她迅速思索了一个来回,也没想通自己哪里会惹了对方不痛快,分辩也无从辩起,眼看着家法传了来,她也无话可说,入宫以来虽说处处受着规矩限制,还一次都没受过皮肉之苦呢,连在尚仪局受训都没挨过戒尺,难道今天倒要在这里开荤了?
那戒尺长约二尺,以老竹制成,柔韧劲道,泛着淡红的光泽,看着就让人胆颤。
眼看周姑姑就要动手,旁边的黄花梨槅扇里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像是有人将茶碗碰翻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太上皇后微微一怔,周姑姑的动作也就此凝定,似是意识到主人的命令会因这声轻响而改变。太上皇后面色沉冷,朝一旁侍立的苏姑姑递了个眼神。
苏姑姑当即会意,上前一步微笑劝道:“娘娘息怒,想来也是因着今上没露过册封绮雯姑娘的意思,姑娘才不敢应的,绝非有意削您的面子。看在姑娘一直任劳任怨侍奉今上的份上,开恩免了吧。”
太上皇后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这话也是有理,那就免了。”
绮雯忙叩首就坡下驴:“多谢娘娘开恩。”
“你守本分是好的,以后多尽心服侍今上吧。”太上皇后又不咸不淡地交待了几句,便叫周姑姑带绮雯出去了。
绮雯前脚出了明堂正门,潭王后脚便挑帘从槅扇里的次间出来,还略探头往外望了一眼,依依不舍似的。
“你倒真疼她。”太上皇后悠悠喝着新添的热茶,唇边一抹哂笑,“宫女子哪个没挨过家法的?连这你都看不过。她当着你的面选的源琛,你一点怨气都没?”
潭王踱着步苦笑道:“您这是何苦来的呢?倒好像我对您说起这些过往,是向您告状,要您替我出气似的。她选了二哥,又不能说就是什么罪过。”
太上皇后瞄着他的神情,轻叹道:“罢了,你总也不能跑去隆熙阁找她,这会儿借我的地方,便去寻她说说话吧。”
潭王对慈清宫的结构十分熟悉,想绕到前面截住绮雯很容易。
绮雯独自步出慈清宫院门后转过一个弯,在清净无人的夹道拐角处见到潭王出现在眼前,立时就明白了,原来隔壁那声轻响,是这丫发出来的。
脑中数个念头如同火星几闪,思路霎时都理了个清楚明了。当真出乎意料,之前虽知道他也在慈清宫,还真没想到他会为了折腾她而摆唆太上皇后。
潭王身披一件通体雪白的狐裘斗篷,头戴镶了白狐毛做冠缨的玉冠,整个人如雪凝冰砌的一般,仿若捏个决就能升仙了。他浅笑吟吟地打量着绮雯,慢步上前:“看来你这宫女还当得蛮好,气色竟比从前更是红润可人了。”
绮雯并没朝他施礼,只因看他这架势,自己一个礼施下去很可能招来他伸手相扶,与其到时再躲避,还不如直接省略这步骤,料着他也不会计较。她只是微挑了一下嘴角:“王爷莫非是看不得奴婢过得顺遂,才特意赏了奴婢这顿板子?”
她不谢他出声说情,却说谢他赏板子,潭王目光一亮:“你这就想明白了?”
绮雯轻哂道:“那是自然了,奴婢从不敢在王爷面前装傻守拙。”
早在未成年时,看到某些言情剧里的女主周旋于同一豪门的几个贵公子兄弟之间,还能同时得到公公婆婆的爱戴,绮雯就嗤之以鼻。
婆婆与儿媳妇是两个相冲的物种,原本婆婆就是很难看好儿媳妇的,要是再听说自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就只会将那女人看做一个妖精,哪还有爱戴的可能?
潭王就是简单利用了母亲这个心理,既达到了见绮雯一面的目的,同时还向她露了一手——看到了吧,即便你做了皇帝二哥心尖上的人,我只要有心动你,一样可以轻易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