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抹不同往日的复杂神色,似欣喜,也似凄然,就像外头受了委屈回家见到父母的孩子。见方奎等候,他没急着出言询问,先招了方奎进去议事。绮雯自动退出,没有旁听。
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奎退了出来,皇帝命了传膳太监摆膳,照例只留绮雯一人陪同进膳。
“您高兴什么呢?”绮雯为他布着菜问道。皇帝显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连绮雯都被他感染得心情欢愉了些许。
“有件大喜事。”皇帝见绮雯正要就座,竟然一伸手将她拉来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在她脸边亲了一口,令绮雯十分诧异。
虽说那天他们两人已然肌肤相亲,这些天皇帝在正殿里却深自收敛,极少主动与她作何亲密举动,偶尔被她“偷袭”一下,都还要摆出一脸的恼羞成怒。今天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高兴。
“什么喜事,还卖上关子了?”看着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夹菜吃饭,竟没急着说下去,绮雯忍不住笑问道。
“你一定猜不出是什么。”皇帝就着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蒜蓉里脊塞进绮雯嘴里,“今日议起关中平乱的事,杜荣因不满我的意见,又来以告老致仕相威胁,我一口准了,还当庭着礼部安排恩赏,让驿丞属及早送他返乡。想必明日一早,杜大人就要出京上路了。”
绮雯险些被嘴里的半块里脊噎着。
朝中官员有着一招屡试不爽的策略,但凡皇帝坚持己见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便会声称臣无能啊,自愿告老回乡卖红薯,您另请高明吧,巴拉巴拉。越是受重用的高官越会常用这一招,其实就是拿准了皇帝离不开自己,耍赖卖乖罢了。
一般来说,皇帝确实也不可能轻易准许这些人真的辞官回家,都会退上一步,说些客气话挽留一下,双方都下了台阶就好了。
而今天堂堂的内阁首辅杜荣杜大人第n次祭出这一招的时候,皇帝却痛快准奏,真的请他回家卖红薯去了。
绮雯怎能不惊异啊,不管杜大人再怎样是潭党领袖,再怎样阴奉阳违,那也是内阁首辅啊,是皇帝的首席秘书长,近乎宰相的存在,国家上下大事小情,还得人家带头审阅奏章草拟处理意见呢。怎能说辞就辞了啊?
难不成,皇上是觉得有了她这个实习秘书,就连秘书长都能不要了?她可是刚能做点筛选票拟的简单工作好不好?
皇帝看着她的满脸惊愕,笑了出来:“有那么吃惊么?一个内阁首辅而已,他干得了,换别人也干得了。”
绮雯见他放了手,便起身坐回自己座位,一边替他布菜一边问:“您心里是另有人选了?”
“尚且没有。”皇帝说得轻轻松松,向来吏部尚书不能兼任内阁首辅,文臣当中他最信得过的粟仟英还需继续执掌吏部,不好来补这个缺。
“不过也不急。其实我是一时想通了,你前些日子有一回感叹说,这些内阁大人们正事没见干好多少,拆台却没少拆。这话我是听进去了,确实有理。与其留着杜荣这种败类成日给我拆台捣乱,宁可将他赶走,空出那个位子,反倒落得省心。我是该当机立断些,越是优柔,越是惯得他们无法无天。”
“可是,杜大人平素还是担了许多重务的,他走了,这些事又能由谁做呢?”
“大不了我做。”皇帝挺自豪地勾了勾唇角,“当年太.祖太宗都没有内阁辅助,还不是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虽才能不敢与之比肩,但料也不会比从前日日与他们斗智更加辛苦。”
绮雯听的点头,也的确,太.祖爷废除了丞相制,直至他孙子宣宗章皇帝执政期间才设立了内阁,之前两代皇帝都是自己兼任了皇帝与丞相两大职责。
亲力亲为做那么多事累肯定是累的,但也确实如他所言,杜荣等人平时工作是做了一些,捣乱也捣得不少,要是没有杜荣带头混淆黑白蒙蔽圣听,她和王智就没必要费那么大的精力甄别筛选票拟了。
要是杜荣的工作直接都由皇帝来做,他们隆熙阁领导班子是会比从前辛苦,还是比从前轻松,还真不太好说。
更不必说,这一招对潭党集团还是个强有力的打击。连内阁首辅都说倒就倒了,其他人还不得好好风声鹤唳一阵子?想必潭王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够震惊的。
皇帝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说不定真是利大于弊。
“也多亏了有你。”皇帝拉过她的手来,“若非这阵子有你帮着甄选票拟,让我轻松了不少,我也下不定这个决心。”
不是说她有本事替代内阁首辅了,而是有了她的辅助,才让皇帝卸除了一部分担子,有了自己接过内阁工作的信心。
“能帮得上您自是最好了。”绮雯笑了笑,“不过也要防着他们反扑,那些人不会轻易甘心服软的。”
“那是自然。其实我出这一招也是有心激他们出手,借机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绮雯没有接话,她今天对潭王的招数一样是想激潭王出手,借机看看他的本事,本想着一得与皇帝独处的机会,便立刻告诉他呢,只是眼看着他这会儿如此高兴,倒有些不忍心说了。无论是太上皇后还是潭王的作为,他听了都绝不会为之高兴的。
等到晚膳吃完,绮雯唤来内侍收了碗盘,又伺候皇帝盥手漱口完毕,待得室内又剩下他们两人,她才说道:“今下午太上皇后唤我去慈清宫来着,是三王爷使计撺掇的,事后他也找我说了一番话。”
皇帝坐在罗汉椅上,将手上茶盅放于小几上,目中含笑望了她一眼:“我还当你不想说了呢。”
见到绮雯微微一怔,他拉过她的手来,让她紧挨自己坐在旁边,“别多心,是我回来隆熙阁前先去了慈清宫,已听见母后提及召你过去的事,又见源瑢也在,才知道了的。”
绮雯一笑:“是您多心了才对,难不成我还能疑心您着人盯着我的?”
话虽然说得亲密,其间却仍隐含着一丝可悲的疏离。任平时多么亲密,话题一涉及到潭王,就难免有些敏感。他为何觉得她会“多心”呢?还不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容易引发多心的话题?
陡然间心中一阵恐慌,就好像身周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是陷阱,没一个人可信,更没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包括他在内。
好似这一瞬才意识到,在这个天地之间,自己总是孤独无助的。一小步的行差踏错,都可能导致性命不保。连他能给与的安全感,也是如此有限。甚至说受了欺负和委屈,都不能放心大胆地向他倾诉,寻他庇护,反而还需提防他的多心猜忌。这是何其地卑微可怜?
绮雯忙不迭地自我安抚:我一定是为下午的事受了惊吓,才会如此胡思乱想。竟然才见了这一点阵仗就慌了神,还谈什么帮他呢?我还真是有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