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个挑头闹事的首恶一并处理掉,就更好了——绮雯忍不住腹诽。
“只是,”绮雯目光旁落,幽幽叹了口气,“差事总还是要分派给人去做。我知道你有本事,离开了谁都还能亲力亲为做好一切。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凭着惊世之才,一个人顶住整座江山,创下无上伟业,可等你百年之后,后世子孙没了你这本事可怎么办?只要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就可能要江山不保。所以说有时放开些权力,也是好的。”
本来嘛,权力分散才是正道,才是顺应历史规律。尽量做到不要一言堂,元首虚位,议会治国,集体领导,才是更先进的制度。一味用高压政策推行政略,只怕是人在政在,人亡政亡。
皇帝听着,眉毛越挑越高,最后轻哂道:“你倒是真敢说。”
绮雯猛地恍然,普天之下,谁敢直言劝皇帝分权的?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脱离时代了。她干笑一声:“臣妾确是妄言了,还请皇上恕罪。”
头一回听她自称“臣妾”,倒是别有一番趣味。皇帝忍不住咂了咂滋味,还是很难把自己与她当做皇帝与后妃的关系来看。她若是后妃,自己根本不会来与她说这些话。
其实绮雯这番话他也是听进去了的。他这阵子是玩惯了风评伎俩,指挥锦衣卫和东厂散布消息操纵民间风评如鱼得水。
从前舆论这件武器一直掌握在读书人手中,朝中的文官就是读书人的核心,就连历代皇帝也同样畏之如虎。而到了他这里,眼下已经几乎成了他想要天下百姓信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的形势。
这样下去不但锦衣卫与东厂的权力容易膨胀失控,他自己也难说会朝妄自尊大的方向发展。确实是该有所收敛了,万一将来他儿子才能不及他、压不住场子呢。
“若是朝中臣子都能像你这般又理智又无私就好了。”皇帝重又搂紧她,“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就重设宰相之职,让你做我的宰相。”
可惜我不是男子?绮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呵呵,呵呵……
“那……战事眼下准备得如何了?”这才是绮雯最关心的问题,留到这会儿才问,是因为担心会听见什么坏消息。果然这一问出口,心就高高地提了起来。
“你终于问了,这才是我今日来最急需要告诉你的事。”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轻松自如地吐出四个字,“我要亲征。”
绮雯顿时就僵了,险一险咬了舌头。
亲……征?大燕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除了太.祖打天下、太宗平定四方之外,还曾有过三位皇帝御驾亲征,其中头一位在漠北大败,全军覆没,皇帝被俘,于敌营囚禁中郁郁而终;
第二位虽说仗是打赢了,却在途中遇到意外染上疫病,刚回到京城就也一命呜呼,连亲生儿子都没留下,江山旁落到了兄弟之手;
第三位,也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位,亲征只发生在五十多年前,那一回倒是仗打得很顺利,也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地回来了,可那时的敌人也很弱小,基本上那位皇帝前辈就是为了过个打仗的瘾才带兵出征的,根本没有亲征的必要。
现今的形势可大不同于往昔。叩关之敌异常凶猛,要说现今大燕是生死存亡之秋,一点也不夸张。
从前皇帝亲征基本上都要看在必胜之仗才会成行,谁也不会容皇帝去上阵冒险,可眼下谁也不敢说这场仗必然会打胜,能胜也只能是险胜,这样的情形,他还要亲征?
他决定了的事不用指望还能说服他更改,绮雯一瞬间就脑补出自己各种凄惨的将来:天啊,本以为就算逃不过改朝换代的厄运,至少也还能跟他相守几年呢,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他要是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我又当如何?
我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贴心人,即使系统不整死我,他那个坏弟弟也不来整死我,没了他,我在这世上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最最可悲的是,连死都不能陪着他死在一块儿啊!
皇帝早就猜着这话说出来会吓她一跳,没料想她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大,好像一瞬间就被抽走了魂儿似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神空洞,眸子里迅速泛起了水光,眼看就要哭了。
他慌忙捧住她的脸安慰:“先别急着哭啊,我亲征又不等同于送死,你知道我从不做没把握之事的。既然决定了要去,就有打胜的把握。”
“什么把握啊!”绮雯没好气地推开他,“别当我不知道,这年代打仗都已经广泛用上枪炮火器了,到时战场上箭矢乱飞,枪炮滥炸,谁敢说去了还有把握能平安回来?”
绮雯也觉得他还没走自己就哭很丧气,很不像话,可实在忍不住悲从中来,耸了耸肩膀抽泣出来。
皇帝无奈轻叹,重又搂过她的肩,温言道:“你知道现今这形势,旧时卫所的兵常年务农,不事兵戈,早都没了战力。要打仗只能依靠前些年开始自行征兵练兵拉起队伍的那些将士,只有他们的兵士勇猛又服管,打得成仗。可这些武将又个个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派谁去统领他们,也难让他们真心服从。到时若不能做到如臂使指,统一规划,任他们的将再猛,兵再强,也难打得赢。除了我亲自上阵,如今还能有谁有那个威信,足以镇得住他们?这场仗,势必要我亲征才可能打得赢。我不去,说不定就是全军覆没,国力大损,到时才是穷途末路,再没了希望。”
“我……知道。”绮雯极力忍住抽噎,颤声道,“而且这是你收拢兵权、树立威信的最好机会,不去博这一把,几乎就是全输,只有博才可能赢,真要赢了,就是一步赢步步赢,从此一劳永逸。我都明白。”
皇帝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你能明白,世上就只有你最明白我了。既明白,就别哭了。”
绮雯吸了吸鼻子,挺起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你让我跟着你一块儿去,我就不哭了。不然我就一直哭一直哭,等你走了也日夜以泪洗面,到时就算你打赢回来了,也只能见我哭死了。”
她竟然也会撒娇,还是拿陪他送死这种事来撒娇。皇帝刚要说话,绮雯又抓住他的双手可怜巴巴地恳求:“你就带我去吧,你看,仗总要打上好几个月吧?有我跟着你,热孝过去前咱们还像方才那样……嗯我再去多学几个花样,热孝过后……你懂得,好不好啊?”
皇帝愣愣地看了她一阵,终于噗嗤笑了出来,想说话却又忍不住,一直抖着肩膀好好笑了一阵,才双手抚着她的脸道:“不错,你当真是处处都没叫我失望!你知不知道,我等的就是你来自荐跟着我?来时我还怕由我提出来,你会觉得我不够体贴你呢。”
绮雯大惊:“你说真的?”话说她刚才还做好死缠烂打的准备来着。
“算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拿衣袖轻按着她脸上的泪痕,说得轻轻松松,“当年太宗北征之时就曾带同宠妃随行,你未受册封,我亲征带个宫女更是不算什么大事。我本想的是,咱二人就该同生共死,去哪儿也不分开。可是被你方才这样一说,倒显得我带你随行是打着什么歪主意似的。还多学几个花样呢……”
他说着就又笑弯了腰。到底还能有些什么花样啊?他还真挺好奇。
绮雯睁圆了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那你真能无论去到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即使是去冲锋陷阵,也不例外?”
皇帝微愕:“你方才自己还说什么箭矢乱飞、枪炮滥炸的……唉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原来可料不到懂事如她,也使得出化身怨妇哭着耍赖这一招,还真难以抵挡。
“君无戏言?”
“那是自然,必定说到做到。到时让你扮作宦官贴身跟着我,一时半刻都不分开,连出恭都不例外,好吧?”
“太好了!”怨妇顿时转悲为喜,一跃而起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边响亮地亲了一口。
皇帝却没她这么高兴,此时被她搂着,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做了各项筹备,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若说必胜的把握,他却仍然没有。尤其是与往昔的皇帝象征性的亲征不同,这一回他是打算好了真的去亲身冲锋陷阵的,能不能全身而退,再同样保证身边的人全身而退,他根本说不清。
最初决定带着她,其实是出于一种很悲观的打算,觉得既然自己都没把握活着回来,索性拉着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也算不留遗恨。
可这仅限于理智上的打算,等到真做了决定,想到此时辽东仍然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想到两军交战可能遇上的各样凶险场面,他又不免心慌,觉得再没胆量豁的出去她的性命,觉得无论自己能否生还,都还是想保住她。
“我早就一直在担忧你会想将我护在深宫大内,自己去闯刀山火海。”绮雯枕在他肩头,幽幽地道,“你不晓得,你能想带我同甘共苦,有多令我欣慰。”
皇帝听得心神稍定,既然是两人都盼望的事,也就没必要再去瞻前顾后,多愁善感了。想想也是,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一块死了,反正真要死了一个,另一个也铁定活不下去,自己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放心,无论到了哪里,我一定不会是你的累赘,而是你的助力。”
听到她这话,皇帝就又觉得好笑了,他的顾虑本也不是怕她累赘,而真去到战场上,还能指望她能提供什么助力?难不成她说的竟是战场之外、军帐之内的“助力”?
“好,我就等着见识你的高明助力。”他面露戏谑之色,像个色狼那样抬起她的下颌笑望着她,“你也要说到做到,动身之前还有些时日,你就抓紧去——多学几个花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