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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认真真干好干彻底就不满足。上级交给的任务,肉头不会投机取巧,只会死心眼儿地去完成。肉头天天捧着毛主席语录背,白天背,晚上背,走路背,吃饭背,手里干着活脑子里闲不住,蹲毛坑也操着这门心思,连梦话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简直到了痴迷程度。工夫不负有心人,公社举行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肉头从生产队到大队一路过关斩将,始终保持第一。最后,在全公社一百多名优秀选手决赛中,肉头不负重望,一举夺得第一名。那天的肉头的确风光无限,第二名只背出二百六十七页的毛主席语录一半,而肉头能一口气从头至尾完完整整将一本书背完。背完了,肉头问,还,背,不,背?公社革委会主任一班评委惊讶得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这意思很明显,肉头不光能背出这一本,还能背另外一本。公社革委会主任站起身,双手攥着肉头的手,连连称赞,好,好,想不到,想不到,你是哪个队的?槐,树,刘。肉头一句一顿说,眼珠里跳出羞涩。革委会主任立即让槐树刘生产队长上台,神采奕奕地和刘大个子握手,像是电影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来宾,感谢他培养了毛主席的好社员,为生产队争光,也为咱公社争光。管着一百多个生产队长的公社一把手亲自和他握手,刘大个子会不激动吗?刘大个子队长激动得差一点泪流满面。也怪,平时肉头说话一字一字往外蹦,炒豆子一样,听得让人着急,但在台上背毛主席语录却不结巴,声音洪亮,流利无比,那是竹竿筒里倒豆子,房檐上淌水,顺溜着哩,省略了标点符号,句与句之间不停顿,篇与篇之间也不停顿,一气呵成,嘴巴快得比相声演员还快,不得不让人称奇。革委会主任和蔼可亲地问肉头,你叫啥名字?兴高采烈的生产队长情绪十分高涨,不等慢吞吞的年轻社员回答,抢上去说,他叫肉头。什么肉头?革委会主任以为听错了,反问一句。这是骂人话,有叫这样名字的吗?刘大个子队长提高嗓门儿重复一遍说,肉头。哗,除了槐树刘附近几个庄子里人没笑,其余人像沸油锅里泼进一碗水,炸了。革委会主任明白了,厉声呵斥槐树刘生产队长,扯淡,有叫这个名字的吗?简直是胡来!小小的槐树刘生产队长吓得快尿裤裆了,腿晃荡得如屠宰场里的牛,不敢再说一个字。公社革委会主任转过身,神采奕奕地问,小同志,不要紧张,你自己说你叫啥名字?刘,益,良。肉头想了好一会,才吭吭哧哧说出来,生疏得很,从来没听说过一样。刘益良,好好。革委会主任在大喇叭筒里重复说,这名字起得好,好哇。刘益良同志,你一定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吧。肉头点了点头。只有贫下中农的后代才能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深情背诵毛主席语录,大家都看到了,刘益良同志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要向他学习。啪啪,啪啪,台下响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从此,肉头在全公社成了家喻户晓的人,不认识刘益良的人,知道他叫肉头,认识肉头的人,也知道他叫刘益良了。后来,肉头在公社革委会主任带领下,去县里交流学习毛主席语录经验,在主席台上当着全县大大小小几十位领导现场示范一番,肉头一连背了三本毛主席语录,令所有领导叹为观止。随后公社革委会主任走上主席台,极其谦虚极其诚挚地介绍了先进经验,令台上台下所有人为之感动。最后,县主要领导和肉头亲切握手,合影留念。照片在县委门前宣传栏上挂了足足半年。

    不久,公社革委会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县革委会副主任。肉头的风光很快被人淡忘了。

    肉头这样的人只能是受人摆布的角色,永远不会有指挥千军万马那种气魄。但是,几年后的一场大水,不但又让肉头风光一回,还让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感激他,尊敬他。洪水过后,再没有人唤他肉头,一律改叫刘益良了。如果有人一不小心说顺口,叫了声肉头,马上就会有人训斥,骂他个狗血喷头,以至于多年后,有记者去采访时,庄里人异口同声为刘益良鸣不平,请求记者在报纸上表扬一番刘益良。

    肉头的巨大贡献完全可以截入村史县志,当之无愧。

    那一天,是1975年8月7日夜或者8日凌晨,肉头不会忘记,槐树刘人更不会忘记。

    三天来雨下得太陡了,哪里是下?是一个巨人拎着海一样大的水桶向地面上倾倒,洗脸盆伸到门外再收回来,也就是挤挤眼的工夫,已经有半盆水了。庄里庄外沟满河平,平地积水到大腿根深。昨天,刘大个子队长接到上级通知,要他带领社员做好抗大涝,防大灾工作。刘大个子将防洪任务布置给民兵排长后,傍晚就没了踪影。据说,一家人去了驻马店表姐家。晚上,有人发现民兵排长一家也不知去向了。

    到了半夜,房子倒塌的扑咚扑咚声接连不断,弄得人心里一阵比一阵紧。啥东西也顾不上了,屋里呆不住人了,庄里也呆不住人了,全庄人跑到场面上,以防被倒塌的房子刮倒的树砸着。但雨还在浇,水还在涨,再涨下去连命都保不住了。有人摸索着摽筏,但黑灯瞎火的是容易的事?哪还有时间哩?也摽不出那么大那么多的筏子呀。情况越来越危急,乱糟糟的一群人,没有一锤定音的主心骨,他说爬树上,他说上房,他说找回屋找木料,哪一种方案都不是好办法,时间条件不允许。情况十分危急,一群人何去何从,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不知道。习惯于听从刘大个子队长指挥的村民,离开队长后就是断了奶的孩子,饿得哇哇哭,却不知道怎么找到东西吃。

    这时,不知道谁说了声,上太子坟去。声音不高,立刻成了所有人的行动目标。

    “走,上太子坟去。”

    “上太子坟。”

    “中。”

    “刚才咋没想到哩。”

    “事一急,啥都忘了,走。”

    “中,中。”

    “走!”

    忙乱之间,大家都把太子坟忘记了,一声提醒,为一千多口人指明了前进方向。人们吆喝着,呼啦一下像一团马蜂滚成一窝,更像是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败军,乱纷纷跌跌撞撞往庄西摸,大人驮着小孩,年轻人扶着老年人,男人拉着女人,齐哭乱叫,骂喊声震天。最可怜的是五婶他们几个五保户,拄着木棍,脚下没底,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他们掉了队,没人顾得上他们,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能不能逃命,全靠自己了。

    太子坟是一个占地四五亩的坟,很大,很高,庄里最高的房子只不过到坟腰高。说是一个坟,倒更像是一个大土堆。据传,里面埋的是一位太子,是哪朝哪代的太子,谁也说不清。太子憨厚诚实,才华超众,胸怀大志,对父皇忠心耿耿。皇帝老子是个昏君,天天提心吊胆防备别人篡夺皇位,听信谗言,说太子等得不耐烦了,要谋反篡位,欲对皇帝老子图谋不轨。皇上一怒之下将太子废了,赶出京城,没有圣旨不准进京。太子蒙受冤屈,无处伸诉,郁郁而死。后来,皇帝察明真相,后悔莫及,重修太子坟,修得很高大,以表痛失爱子之悔

    太子坟在槐树刘西里把地,不远,去太子坟要过一条河,小河不宽,仅七八步,平时小河里没水,干涸见底,从哪儿过都不碍事。但是现在小河里水很深,水流湍急,必须从石板桥上过去。石板桥窄极,只能并排走两个人。顾名思义,石板桥就是几块石板搭在桥墩上的一座简易桥,没有栏杆,没有东西可以扶。在漆黑的雷雨深夜,要想找到石板桥的准确位置,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使找到石板桥也不能顺利过去,石板桥早被水淹没,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能将人轻而易举推进河里。掉进河里意味着什么?死亡。

    凭借桥头一棵歪脖子楝树,在漆黑的风雨之夜,大家找到了石板桥的位置。

    这时,水涨到了大腿根深,本来六神无主的人群吓得更慌乱,连哭也顾不上了。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全挤在窄窄的石板桥前,挤挤扛扛,推推拉拉,都想过,都不敢过,情况十分危急。有两个胆大的年轻人用脚打摸到了桥的位置。桥还没有被冲毁,石板还在。年轻人颤颤栗栗踏上桥,刚迈出两步,又撤回身。水太急了,脚下没根,激流一冲,难以控制住身体平衡,弄不好就掉进河里。过不去,只好退回身。水还在急速上涨,再不抓紧时间过去就来不及了。人群挤作一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叫嚷着过河,前面的把持住不走,死活不敢过河。就这么僵持着,吵闹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群无法前进。队伍后面的人不知道情况,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使出全身力量推动着人流往西涌。有人被挤进河里了,呼叫声还没呼叫完,只听到“救”人就被洪水吞噬,卷得无影无踪了。

    后面人往前挤,前面人往后挤,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头绪。

    没有领导的槐树刘村民,成了乌合之众,无头苍蝇,叫嚣得十分凶猛,却飞不远,飞不高,空耗体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危险在逼近,死亡在前进,再不采取措施,任凭人群混乱下去,谁也活不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大个子队长不在,民兵排长不在,没有人可以压住阵脚,槐树刘一千多口子人命在旦夕。如果再晚过去一顿饭工夫,这一千多口子人能活下来多少,很难说。水灾过后,庄人提起此事十分后怕,发自内心的感慨。

    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一位救民于水火的英雄站了出来。这位惊天动地的英雄就是二孬。二孬像一条受惊的驴一样朝众人吼叫,去,一群笨蛋,过呀,这点水就把你们吓得这样了,瞧俺的。二孬往脸上捋了一把雨水,顺着大家闪开的一条道走去。所有人都等待着二孬的好消息,二孬过去了大家也能跟着过去。大家盼望着二孬能成功。二孬踏上石板桥刚走两步,巨大水流就将他冲进河里。妈呀。二孬如一头受伤的熊嚎叫一声,很快被滚滚东去的水流吞没了。不可一世的二孬在洪水面前渺小得很,不如一条泥巴狗子。二孬,二孬。大家齐声呼唤着,替他担心。别看平时大家对二孬没有好感,可是,被洪水一冲走,善良的乡亲们还是为他捏一把汗,希望他能活着回来。毕竟,二孬是个人,是一条命。

    二孬被水冲走的消息,在乱纷纷的人群里很快传播开来,人人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恐慌。死神从阎王殿里出发了,正在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走。

    后面的人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依旧闹哄哄往前挤,强大的人流漩涡将肉头推到了石板桥前。儿子尾巴坐在肉头脖子上,女儿紧紧扯着他的衣襟,桂花跟在身后,一家人被推到了死亡前沿。雨还在拼命浇,人流像狂风怒吼里的一条柳枝,随风摆过来摆过去,停不下来,上不了桥,不敢上桥,这样下去,白白淹死不少人。得想个办法。肉头思忖。

    在这生死紧急关头,办法是那么容易想的吗?就是有办法,这混乱不堪的人群安定不下来,想法也传达不下去,再说了,他肉头人微言轻,谁肯听他的指挥,谁会听他的指挥?

    这时,肉头脑子里猛然浮现出在公社大会上比赛背诵毛主席语录那一幕,肉头站在台上高声背,台下几千人鸦雀无声认真听。几千人好像都听他一个人发号命令,对,不如背毛主席语录试试,先让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出的最高指示谁敢不听?

    肉头将头上哭哭啼啼的儿子抱下来,交给妻子说,你,先,抱,一,会。桂花瞅瞅说,干啥,你?其实桂花什么也没有看见,连肉头的黑影也没看见。得,想,办,法,过,河。肉头摸索着把尾巴递过去,那口气大得很,犹如他是一个力挽狂澜的杰出人物。你?就凭你?桂花的质疑不是空穴来风,别说桂花,就是槐树刘全庄人也不会相信窝囊一辈子的肉头能想出啥好办法。妻子没有接尾巴,尾巴哭得更凶了,肉头劝儿子说,别,哭,先,让,你,妈,抱,一,会。桂花接过尾巴,你,能行?试,试,吧。肉头说,要,不,想,办,法,咱,谁,也,活,不,成。爹,九岁的女儿扯着肉头的衣襟放声大哭。肉头拍拍儿女的头,将她推到桂花身边。肉头转过身,清了清嗓子,嗯,嗯——啊——以此来为自己壮胆打气。肉头自以为石破天惊的嗯啊声会引来大家注意,其实在人声鼎沸的混乱中,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幕中,在死亡大踏步向人群挺进中,两声嗯啊只不过是蚊子的歌唱,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惊异。别说嗯啊两声,就是放声痛哭一场,也不会有人留意。都啥时候了,命都快没有了,谁会在意两声嗯啊?

    最,最——高,指,示,肉头毕竟是肉头,不是惊天动地的英雄,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了,说话还像平时一样,嗑嗑巴巴不成句。逃命要紧,管他是不是最高指示哩,最高指示不是筏子不是船,救不了命。

    毛、主、席、教、导、我、们,肉头提高嗓门儿说,这是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前奏,是帽子,是必经之路。许多人听到了肉头的话,尤其是毛主席三个字,在那个年代有着非同凡响的震慑力。不过也有人暗暗嘲笑他,真是名副其实的肉头,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背毛主席语录。渐渐地周围人开始静下来,啧,啧,啧,这时候还背毛主席语录?是不是吓神经了?管他神经不神经哩,没时间理他,逃命要紧。

    身边一部分人的安静为肉头增添了信心,刹那间,肉头仿佛回到了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现场,找到了那份久违的意气风发的痛快淋漓的自豪感。肉头提高嗓门儿,信心百倍地背诵起来,源源不断,一气呵成必须具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从事艰苦的工作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向雷锋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背到这里戛然而止,肉头背得如喝凉水一样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碰。

    像一阵风,从肉头身上生成迅速向周围漫延,杂乱吵闹的人群霎时间平静许多,肉头的声音在上空飘荡,笼罩在人们心头,没有人敢胡言乱语,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也没有人敢破坏阻挠背诵毛主席语录。人群仿佛凝固了,僵立在大腿深的水中,不知道怎么办?

    肉头看到人群安定下来,不失时机地高声发布命令,那口气仿佛是战场上坚定勇敢的指挥官,不容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见。青壮年汉子都给俺站出来!肉头像鬼一样嚎叫,都不像人腔了。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个不像汉子的汉子搞得啥鬼把戏。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字眼:疯了。一定吓疯了。毫无疑问。这一声有力的喊叫立竿见影有了成效,所有人都朝肉头望去,不知不觉形成了以肉头为中心的场面。青壮年汉子都给俺站出来!肉头用更加坚定的口气吼叫。有人开始相信,肉头没疯,但肉头要干什么,却没人知道。轰轰隆隆,一声持久而响亮的雷声从上面压下来,一道光芒四射的闪电从天边奔过来,照亮了水面,还有水中的人群。闪电中的肉头失去了人形,更像是一个催命鬼,白脸成了紫脸,十分地怕人。一些年轻人开始不自觉地移动脚步,往肉头跟前挪动。一千多口子人鸦雀无声,只有肉头一个人洪亮有力的声音伴随着雷雨从上往下降落。雨点小了,闪电更频繁了,雷声更响亮了。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把衣服脱下来。肉头继续发布命令。这一声更让人听得如坠云雾,糊里糊涂。衣服早湿透了,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冰凉。对,应该脱下来。会游泳的人都知道,在水里穿着衣服很危险,弄不好就被缠住。肉头接着说,把衣服绑在一起,结成一条绳,青壮年汉子绑在腰上,手拉手站到桥两边,连成一道人墙,让老人、女人、孩子先过,不能争抢,抓紧时间,慢了咱谁也活不成,快,抓紧时间!

    一时间,人们没有回味过来,不知道肉头的话意味着什么,还像刚才听毛主席语录一样,仅仅是听,没有自己的考虑、自己的观点。

    天麻麻亮了,太阳正在云彩后面的地平线下爬上来。

    对,排队过桥,争下去谁也别想活。是半掩门的声音,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半掩门,总是不放过表现的机会。半掩门第一个响应肉头的号召。没人计较半掩门不半掩门了,众人拧成了一股绳。

    呼啦一下,人群明白过来,骚动起来。平时在庄里人心目中算不上个人的肉头,竟然对一千多号老少爷们发号施令,啧啧,不知天高地厚,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瞅着肉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一样,可是细想,肉头说的话有道理,团结一致过桥,争下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有人见半掩门积极响应,忍不住拿她开心说,你敢不敢站到桥边?戏弄半掩门成了槐树刘汉子们长期养成的习惯,有机会不调戏一番就像犯下滔天罪行似的。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占女人便宜,死了也是风流鬼。

    敢!半掩门回答得铿锵有力,毫不退缩。

    很多汉子都想握着半掩门的手,但半掩门只有两只手,只有两人能幸福地握着。

    走,上桥。眨眼间,青壮年们将衣服缠到腰里,一个一个连接起来,如能承载千斤的铁链,坚如磐石的桥栏,手拉手肩并肩往石板桥上走。

    半掩门在汉子们中,是铁链中耀眼夺目的一环。

    他们站到了桥上,站到了激流中,从桥东岸到古板桥上,再到桥西岸,并排屹立着两道人墙。坚不可摧的两道人墙。

    大家开始过桥。水流把人冲得站不稳,脚下没根,东倒西歪,几乎就要被冲走了,又被人墙挡回来,继续往西走。

    人流快速有序地通过石板桥,往太子坟趟转移。

    肉头没有参与到人墙中,肉头一直站在河边歪脖子楝树下,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字字千斤,振聋发聩。肉头是一名优秀指挥官,又是电影里我军宣传队员,指挥若定,鼓舞士气。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上桥的人,心里都充满感激之情,敬佩之情。

    桂花抱着尾巴牵着女儿从丈夫身边经过时,深情地盯了肉头一眼,想不到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不像汉子的人,今天才做了一回汉子。真真正正的汉子。桂花脸上洋溢着稠糊糊的粉红色自豪。桂花的喉头哽着了,说不出话,一股热腾腾的泪冒出来,模糊了视线。爹。爹。尾巴和女儿高声呼唤着他,危急时刻,儿女多么希望爹陪伴在身边呀。肉头仿佛没有看见妻子和儿女,在晨曦中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节奏明快,吐字清晰,震撼人心。

    人流很快把桂花母子推走了,推上了桥。过了桥,母子三人依然恋恋不舍地眺望着歪脖子楝树下的肉头,直到人遮掩着他们的视线。

    作为桥栏中惟一的女性,半掩门终究没有男人们力气大,在强大水流冲击下,半掩门渐渐体力不支,胳膊软弱下来,没有力量拉别人,只被左右两边的手牵扯着,没有被冲走。半掩门以极大毅力强忍着,没有打退堂鼓。一千多人依次通过,眼看就要过完了,这时,五婶迈着小脚走过来,走到半掩门面前,一脚没站实,身子被冲歪过去,半掩门一看,慌忙努努身子朝五婶一扛,五婶被撞向了桥栏的另一侧,但半掩门由于用力过猛,加上极度疲乏,双手脱离了左右两边的牵拉,身子随水向后倒去,两边的人急忙伸手去拉。没抓住。半掩门,半掩门!有人急叫两声,没有人应答,只有哗啦啦震耳欲聋的滔滔洪水

    半掩门,半掩门,回答他们的依然是滔滔洪水

    登上太子坟不久,板桥水库垮坝的水冲了下来,附近每个村庄都被淹死上百人,只有槐树刘死人最少,五个。仅仅五个。

    槐树刘组织自救措施得力,方法得当,以最少的人员伤亡,保住了大多数人的生命,为国家为人民减少了损失,洪水过后受到县里表彰,刘大个子队长和民兵排长亲自去县里领取奖旗,还和县里领导合影留念。

    有人不满,问肉头,过河自救是你发动起来的,表彰没你的份,太亏了。肉头听了,冲那人嘻嘻笑笑说,啥,表,扬,不,表,扬,哩,救,人,要,紧。那人苦笑一声,长长出了口气。咳,你呀你,——你真是肉头。

    肉头嘻嘻一笑,没再辩解。

    据说这是最后一次被人称作肉头,自此以后,再没有人叫他肉头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叫他大号:刘益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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