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你可以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而郁鹿就是被郁明这般保护着的。从他三岁起,郁明几乎不怎么抱他了。李皎说,男孩儿三岁后受父亲影响多,该多跟着父亲学习。郁鹿跟着郁明玩疯了,因郁明根本不在乎幼子如何疯玩。李皎很气恼,重新将郁鹿拽了回来自己教导。郁明也无所谓。
郁明在教儿子像个男子汉一样,他不喜阴谋诡计算来算去,他不会对郁鹿说教;但他的言行,都在告诉郁鹿,一个男子汉,应该是什么样的。
起码,是不会讨抱的。
而郁明再次抱起幼子,是在今夜!
敌人的追赶迫在眼睫,郁鹿心中茫然。他不知自己和父亲能不能走出去,他却已经感觉到父亲的体力在快速消耗。哪怕武功高手,在车轮战后,在长久得不到休息时,也要撑不住。
郁明的手臂颤抖,窝在他怀中的郁鹿立刻感觉到。小朋友张皇抬头,着急看向郁明。
一敌人从前方飞来,一敌人从后扑抱。长刀在周身划过一圈,再有人从侧方来,郁明一脚将人踹上半空。刀锋卷起的雪浪,将人再次推开去。身边有其他扈从得空上前,替郁明挡了再次的攻击。郁明退后,稍作喘息。
面前林子倒了一地尸体,被雪轻飘飘覆上。众人喘着气、扶着树,只觉精神高度紧张,再听战鼓声,不觉心中凸跳。郁明眼观八方,只觉再一路兵马赶来。
他心中算着人数,暗暗沉下。郁明沉声:“走!”
晚于郁明两个呼吸,其他扈从也先后听到了脚步声。他们心中惊骇,没料到敌人追的这么快。众人飞身上树,无奈冬日树枯,无绸叶掩藏。他们在树上跳跃,转移,争时夺刻,希望逃得离敌人再快些。
纵树向上时,郁明身子一顿,手臂再抖了下。郁鹿差点从他怀中滑下去,幸郁鹿机灵,抱紧他的脖颈。而郁明缓了一下,才继续抱紧幼子。
风如刀刮在面上,郁鹿声音怯而抖:“阿父,你是不是手疼了?”
他眼里含着一汪泪,想要去看郁明的手臂,无奈却看不到。
郁鹿知道,他父亲是习的左手刀,父亲早年右手受过重伤,之后就不怎么用了。从小到大,李皎耳提面命,教育过郁鹿无数次。李皎天天跟郁鹿耳边念,要他不许碰郁明的右手,要他不能让郁明用右手抱他。郁鹿跟着母亲,给父亲的右手上过药;他也见过医工给父亲的右手开药,叮嘱诸多细节。
长年累月的念叨,李皎培养出了郁鹿本能的习惯。
郁明左手用刀,“望山明”就拿在他手中;他右手抱着郁鹿,时间短些尚无碍,时间长了,他的右手腕就开始酸痛,开始变得吃力。李皎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这些年,有她悉心照顾,郁明的右手已经不怎么痛了,平时也和常人无恙。但筋脉断过一次后,再生出来的,终归不如先时。
一阵阵熟悉的刺痛感从手腕间传来。那刺痛感,最开始时如针扎,郁明尚能忍受。这种细弱的痛,是身体在提醒他消耗过度,他应该给右手休息的时间。可是郁明怎么可能让右手休息?他右手,抱的是自己的幼子。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哪怕平时和郁鹿斗嘴,平时打骂郁鹿。也会生气郁鹿太捣蛋,也会伤心郁鹿不知感恩。可这到底是他唯一的血脉——他纵是手断了,手彻底废了,他也不能松手。
从白天到深夜,右手腕的刺痛感加重。此时,已经像有雷安置于手腕中,每次雷劈,手腕都通红酸楚。他的手臂渐开始不那么安稳,渐开始发抖。强烈的痛感时时伴随,郁明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了郁鹿。
郁鹿颤声询问,郁明怔了一下。
他没料到自己的右手已经痛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沉下,叹口气。
郁明淡声:“抱紧我,摔了别怪我没提醒。”
树枝叉上埋着的一丛雪落下,砸在青年父子身上。郁鹿一个哆嗦,雪钻入他脖颈间,冻得他小身子颤抖。郁明瞥他一眼,郁鹿多么敏感,立刻故作无事,不肯表现自己的冷。郁鹿小朋友试探着说:“阿父,不然你背我吧……你不要再用手了。”
郁明摇头。
不能背。
箭支如雨,在林间紧追。他顾得上身前,顾不上身后。纵是眼观八方,到底身前比身后更为反应快。郁鹿太小了,他不是大人,他反应不会很快。敌人的箭若是从后射来,郁鹿躲不开的可能性太大。小孩子到底不能和大人比,哪里都不一样。
郁明微微笑了一下。
郁鹿控诉地噙着泪:“你笑什么?你还笑!”
郁明收了笑容,他就是随时保持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才能撑到现在。郁明深吸口气:“呦呦,别说话了,别干扰我。”
郁鹿立刻闭了嘴,不再跟郁明说话。然他一颗心,始终不敢放下。
情况没有得到好转,只变得更糟。他们打了一晚上,到天亮的时候,身边跟郁明一同出来的扈从,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最后一个扈从被林子外飞来的箭射中,那箭锋寒,郁明飞身躲开。他无法救人,到箭连续射来,郁明认出,这是弓.弩.箭支,比一般的弓箭更为势强。
夜里死了一批,天亮时,新来的一波敌军浩浩荡荡,包围了林子。
林中只剩下郁明一人,而李将军得到的追杀令不变。
一夜战斗,郁明躲过敌人,靠在一棵树前歇息。这夜突围,赫连平一方人已经逃了出去,李将军派人追杀;林子这里的战争始终没有拿下,李将军一怒之下,再派了一百人入林。
郁明不知赫连平有没有逃出去,他已经没心思去想那个了。
最后一次寒箭逼迫,最后一个扈从死在他面前,郁明只来得及逃出去。即便这样,他的肩膀也被箭支擦过。此时坐在树下,肩膀处的袄衣破了洞,乌黑血液流下。郁明倒在地上,扔下刀柄,左手飞快地捏上右手腕,点了几个穴道。
郁鹿小朋友从青年怀里脱落,掉在雪地上。他伏趴在阿父肩头,扒开衣料,去看郁明肩上的伤。郁鹿用手轻轻摸了下,雪光清寒,他望着自己指尖发黑的血液,喃喃:“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郁明看向幼子手指间的血迹。
肩膀只是擦伤,他并不在意。而看到这血的颜色,他才脸色一变。郁明强撑着起身,摸向自己的刀。他推开茫然不解的郁鹿,扯开衣袍露出肩,一刀劈盖上去。硬生生剜了块肉,青年面不改色,那血肉被刀削掉,落在雪上。忽冷忽热,郁明浑身冒汗地向后靠。过了一会儿,血肉模糊的肩膀处,流出的血才慢慢红了。
郁鹿惨叫:“阿父!”
他本能想去抱郁明的肩,可那里血迹斑驳的模样吓着了他。他睁大眼睛,手足无措,觉自己稍微一碰,阿父都会痛死。
郁鹿含着泪,捂脸小声啜泣:“怎么办……阿父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敌人一直在追他们,很快会再次追来。郁明只能草草休息,百来人对上他一个人,先前可能有一击之力;而今在频频受伤后,郁明力不从心。郁鹿眨着泪眼,看到郁明的右手腕已经红了一大片。哪怕拿捏按摩穴道,效果也完全看不出来。
他在心里尖叫:再这样就毁了!再这样就废了!
郁明喘着气,吃力地穿好衣服。幼子在旁边无助哭泣,他双唇发抖、面色煞白,根本没力气安慰。郁明心想:这有什么可哭的?呦呦当真一贯娇气矫情,芝麻大点的事,都能伤心一阵。
郁明心中埋汰幼子一番,口上只淡淡道:“别发出声。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