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静,万簌归宁。
听着楼下店铺门关上、最后一波客人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坐在窗边月色下的秦月淮放下手中杯盏,期待地看向房门方向。
数日来,沈烟寒不止没驱逐他,留他在这里养病,甚至每日供给他好吃好喝,常亲自上来看他几眼。尽管她的脸上还是冰凉的,看他的眼神也不带什么情绪,他对此已经很是满足,并没得寸进尺去楼下打扰她做生意。
月轮高悬,只有薄薄一层银霜覆盖在地上,将期待衬托得愈发悠长。
不多时,在秦月淮的期待下,楼梯上发出了脚踩过的轻微声响。
一盏油灯的光,照着小娘子轻巧的步子,将玲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很快,这道纤细长影就印在了秦月淮的门上。
“吱呀”,门响。
灯火照进屋中,沈娘子提裙迈步,抬眸看,郎君一身雪白宽松长袍,披散着一头乌发,静静坐在素常爱坐的那扇窗下,手支着下腭,斜着半边身子,慵懒,随性,好似毫无破坏力,人尽可欺。
同无数次她在秋望园时见过的那样。
沈烟寒惊得心跳陡坠一瞬,而后在心中撇了下嘴:他就会装。
她端着一个楠木托盘,袅袅婷婷地往秦月淮的方向去,在秦月淮笑意盈盈的注视下,她将托盘放在他身前桌案上,屈身落座于他对面。
窗外凉风习习,她的绣百花裙摆撒花一般鼓起又四散飘下,她生得容姿艳丽,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光华,光坐在那里不动,周遭一切都能被衬到黯然失色。
秦月淮看着如此美色,扬起唇角。
鼻尖的饭菜香袭入,他轻启薄唇,话语里皆是知足:“岳母家乡的菜式最是可口。”
沈烟寒与他异口同声:“吃了这顿饭,你便可以走了。”
没料到会同时开口,两个人皆是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后,又都变了神色。
沈烟寒怒:“谁是你的岳母?”
秦月淮惊:“我身子还没康复。”
然而,这两道声音又是同时响起。
沈烟寒:“……”
秦月淮:“……”
稍顿,二人第三次异口同声回答对方的话——
沈烟寒激动地:“你难道死赖着不去上值不成!”
秦月淮厚颜地:“我给岳母磕过头的。”
小娘子分明带着极强的情绪说话,却因连续三回异口同声而陷入死循环的境地,沈烟寒本就没甚耐心,几度刺激下,她干脆手撑在桌案上,一下抬起臀部来,跪直起身。
她身子前倾,伸手一把捂住对面郎君的嘴,“你闭嘴!”
夜色太静,深秋时节连鸣虫都已销声匿迹,这样忽如其来的接触,让聒噪的氛围一下就凝滞了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呼吸可闻。
秦月淮被捂嘴,不再说话,只静静凝视沈烟寒。他温热的鼻息吐拂在沈烟寒紧靠他鼻尖的手指中,随着他呼吸,带出丝丝润意。
沈烟寒垂目,去看自己变热变湿的手背。
手中并不刺激的触感传来,她分神想,就是养病中,这人竟还是如往前一样爱整洁,每日剃须、修面,这是她真心欣赏他的一方面,即使条件有限,他对自己的要求始终一丝不苟。
而视线缓缓往上,便是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越过鼻翼往上,一对墨眸如碎星长流于间,对上她的视线后,顿时光华璀璨。
沈烟寒心头一颤。
她后知后觉,这样的距离,太过近了。
是以,小娘子一把将手中脸往后一推,避之不及地撤回了手,臀部回坐了回去。
她对待秦月淮的方式总是如此矛盾,时疏,时亲。
她常因此懊恼,自己又不解,不知她为何总失控,动脑子之前四肢行动更为迅速。她脑中不想与他亲密接触,可她的身体总是把握不住二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秦月淮被她推得失衡,往后微微仰了下身子,并没说甚,而是抬手抚了几下自己被她捂过的地方,看着沈烟寒,眼中是一派被她亲密接触过后的愉悦。
见他仿佛在偷笑,脸颊还有些红润,沈烟寒又不满意了,凶狠地撇清关系道:“是因你话太多,我才迫不得已动手。”
秦月淮放下手,冲她莞尔,嗯一声。
明显一副“不信你的说辞,却又给你面子附和”的意思。
沈烟寒这会不想同这个郎君相处了,想转身就走,却还想着自己前来的目的,她做了好事,哪有不留名的道理?尤其是对眼前这个郎君。
现如今,对她而言,真金白银才是实实在在的,别的都是虚无缥缈的。
看着温柔凝她的秦月淮,沈烟寒轻咳一声提气,问道:“你近期是不是长胖了?”
这问题突然,秦月淮愣了瞬,而后垂目看了看自己,这几日他极少走动,长些肉无可厚非,但他疑问:“应该是的罢,怎的了?”
沈烟寒点了两下头,满意他的答话,又认真问:“你要先吃饭吗?”
秦月淮摸不清她的目的,说:“我还不饿,你有什么话不妨先说。”
几乎是他的话一落,沈烟寒就立刻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铺开在桌上,指着它道:“这是你这几日在我这里的开支,付款罢。”
秦月淮随她的指尖看去:“……”
一纸密密麻麻的账务,事无巨细。
粗略扫一眼,其中,一杯水就是十贯;一顿饭,从八十贯至三百贯不等;而洒扫房间,至少要二百贯……所有东西都远远高于市价,且巧立名目的方式很露骨。
郎君撩目,一眼就看进沈烟寒眼中,眸中微有严肃,语气也凉了些:“作甚?”
沈烟寒看他忽然变脸,心中有些骇然。
她毕竟心虚。
想不过是木槿从隔壁听风茶楼买了些吃食给他,立出的账目却全然翻了倍上去,目的就是坑他。她笃定他不会因此跟她翻脸,然而,很明显,他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好糊弄过去。
秦月淮面上严肃,眉尾微微上提,若洞察一切般的眸子盯着人时,本身摄人的气势是浑然天成的,不是如她熟悉的那样听她的话,也不是如她想象的那样,看过便尽数道好。
她一个商人,第一次投机倒把,这会觉得自己是个奸商。
小娘子有些心慌意乱。
然而在面上,她丝毫不显示这种慌,甚至比前一刻更趾高气扬。
谁叫他是秦月淮!
他欠她的可多了去了。
她抱起双臂,微抬下巴,说道:“我说过了,这都是你这几日的开支。这些日你成日在我这里,用我的、吃我的不说,还很是打扰到了我做生意。我不过一个小女子,没有白白养你的能力。我还是个商人,讲究买卖分明,讲究债务两清。”
她指着刚端上的饭食,颇豪爽地:“最后这一顿我请,算我给你饯行。”
又逼问他:“别的账务,你打算何时送钱来还?”
秦月淮静了几息,扫视沈烟寒一身上下,这才发现她头上除了一根木簪外,通身再无其他佩饰,与她平素爱用各种佩饰搭配不同衣裳的习惯大相近庭。
他不由起了担忧,眉宇微皱,盯着账单,思索与寻觅她如今这样困窘的原因。
他半晌没答话,又垂着眸不再看她,沈烟寒心中生寒。
她试探着:“你打算不认账?”
秦月淮无奈,快速道:“没有。”
他答得越快,在不信他的沈烟寒看来便是做贼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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