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人心本就复杂。
可这也不能全怪谁。
比如这些流民罢,他们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这时的心情,又岂是别人所能想象到的?他们求助无门,也是绝望之下才失了理智,侮辱了医者的人格。
秦月淮听明白原委,总结道:“说到底,处境不同罢了,谁也没有对错。只有站在第三方看其中之人,才看得到人家真实的不易。”
他分明是在说流民和药堂,可沈烟寒听到耳朵里,却无端觉得他好似也在点他自己的处境。
她这样想,也就当即这样冷笑着讽刺他:“你莫非是想点拨我,要我体谅你往前的恶劣行为?”
“恶劣行为”四个字被她恶狠狠咬重,一副要嚼碎的样子。
说这个小娘子色厉内荏,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秦月淮看得心头发笑。
诚然他没有这样想,可沈烟寒既然这么问了,他便就顺水推舟为自己辩解:“我起初骗你,属实是无奈之举。当时我正在被军营通缉,你要得个窝藏罪犯的罪名,情况岂不是更糟糕?”
沈烟寒美眸瞪圆。
断未想到,当初那闯进军营杀了陈翔的人,果真是他。
她顿了下神色后,立刻回击:“正是因你骗我,我才不知道你杀了人,否则我早给你送官府去了!”
她脚步赶紧远离他两步远,一脸嫌弃:“你个杀人犯!”
秦月淮却是轻笑了一下,伸手去抓小娘子胳膊,“谁当初说我是武艺超群的英雄的?还夸我救了五个小娘子救得好的?”
那陈翔强行掳了民女去军营,是亏得有人出手相救那几位女子才脱险,虽然他杀了人,却是人们心中的英雄不假,陈翔是罪有应得,就连军营也不敢通缉人。
沈烟寒却拒不承认自己曾说过的话,专不想说他的好。
她用手猛拍两下他抓她胳膊的手背,讽他:“那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秦月淮手放开她胳膊,转而去反握她的手指,将她拉到身旁,让她站在伞下,柔声道:“我这会只是齐宴,不是什么杀人犯。你别出去了,就这一把伞,再出去就淋湿了。”
沈烟寒到底是消停了下来,认真问他:“流民这事,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秦月淮沉吟片刻,正色说:“我再想想。”
*
须臾之后,他们就走到了安康堂。
二人一进门,秦月淮便看到侧倚在柜子旁、百无聊赖敲着折扇的孟长卿,顺着他的视线看,蔡希珠手里拿着个药罐,手指正给一个男子的肩头涂药。
仅看一眼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一身富贵的孟长卿,秦月淮便收回了目光,径直走去了伤患们之间。
蔡希珠见他到来,眸中一惊,张嘴好半天也没喊出一个字来。
她知道他是谁,可她也知道,他如今叫齐宴。
秦月淮看蔡希珠一眼,淡声道“你忙你的”,便若无其事与她才抹过药的男子攀谈了起来。
蔡希珠正想离他远远的,连忙背过身去,跑去给角落另一个人抹药。
沈烟寒则朝药柜前写字的姜大夫奔了过去,激动道:“姜大夫,我取钱来了,够你的药费了!”
姜大夫掀眸看她一眼,鼻中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她,埋头继续写字。
有过“绑架”他的壮举,这会再见他如此气急败坏,沈烟寒也不觉得如何难堪了,毕竟更无理的行径都已经被这位大夫接受了一回了。且她也知他医者仁心,先前拒绝救助这些流民也属无奈之举,只是面上冷罢了。
她想起成州的外祖父,外表永远冷冰冰的,实际上对她的要求他无一不满足,给她买糖人都是一把一把买,任何生肖都会来一个,递给她时语气还会很凶。
这些老头子,就是嘴越硬,心越软。
她将包袱放在姜大夫身旁,也不管姜大夫的“死活”,自顾自道:“姜大夫,我刚问过蔡娘子,您这里后院有个熬药的屋子,晾药那屋子也有半个屋是空的,很适合给他们铺些干草做成大通铺,搞成男女各一间屋。”
“我店里的人晚些会送些棉被、衣裳过来,我还会去友人处要一些衣裳,争取给他们每人都穿上冬装……”
姜大夫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老眼瞪圆,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话的小娘子。
沈烟寒装作没察觉到他的诧异,将包袱里的钱一一拿出来,条理分明道:“这些,除了是药费,还有一些余量可用于粮食购置。”
“我刚才问过他们人了,几个娘子都会做饭,姜大夫这里灶台、锅碗瓢盆皆是现成的,到时候她们便用您这里的先做做饭。”
“熬药的事儿您也不用操心,只需要给他们药,他们会自己去熬。”
姜大夫是越听越觉得离谱。
这小娘子,是将他的药堂当自家在分配了么?
沈烟寒终于看向他,在他一连串瞠目结舌的“你你你”之间立刻插话,将他架至高处:“姜大夫医者仁心,他们刚还说要给您磕头致谢呢。”
姜大夫果然话语一顿。
这时,药堂门口出现了一个青年,朝里喊了一声沈娘子。
沈烟寒趁机赶紧离了姜大夫,迎了上去。
青年的腰上已经系上了代表戴孝的麻绳,又恭恭敬敬地朝沈烟寒行了个礼,说道:“沈娘子,那边……已经穿戴好了。”
沈烟寒点了点头,却又拧紧了眉,她给三位死者送了新衣作寿衣,算是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可接下来呢?
死者还在巷尾处,该要如何安排?
她长这么大也只送别过齐蕴一人,那时她还年幼,齐蕴的后事全由沈固辞在安排,她对此可谓毫无经验。
沈烟寒心中一片茫然。
这时,那青年扑通一声跪下,吓得沈烟寒后退一步,连忙道:“你先起来。”
青年却摇头,开口说道:“我们也知道再求沈娘子帮忙不好开口,可是沈娘子,我们当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我娘和王叔、杨妹子遭遇这一遭,如今死了连个棺木也没有,实在是……”
想起遭遇的苦难,想到自己的不孝,他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求沈娘子您,再行行好,帮帮我们。”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若非走投无路,又有哪位男子愿意朝个小娘子下跪?
沈烟寒很想帮他,可又无措。
即使是买了棺木,临安府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将人葬哪里去也是现实问题。
早在沈烟寒离开姜大夫时,察觉到动静的秦月淮就跟着她朝门口走了过来。这会闻到身旁人身上独有的那抹檀香味,沈烟寒如找到了救星。
她蹙眉看向秦月淮,犹豫着道:“要不,将他们葬去清……”
她话未讲完,秦月淮便摇头打断她:“不成。”
几乎是立刻,沈烟寒便反应过来秦月淮言下的顾忌:三两个人可以葬去清水村,若人多呢?还能都葬到自家地里去么?
沈烟寒眉头紧蹙。
秦月淮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朝跪地上的人道:“这位兄弟,棺木之事,在下保证定然会有。不止如此,你娘与其他人也会得到一个近处的葬身之地。你先起来说话。”
一听有希望,青年自是配合,缓缓站起了身,一脸感激地看着秦月淮。
他正要给秦月淮作揖道谢,却听他又沉声道:“但是,这些,需要你们去自行争取。”
青年行礼的动作一顿。
沈烟寒亦是意外地看着秦月淮,脸上就差写着“你快说说如何争取”了。
事关重大,秦月淮暗中紧了下拳,说道:“你们按我说的做即可。”
*
被人死死盯着,饶是她竭力想忽视那股视线,可那锦衣玉面的郎君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人又杵在那里久不离去,蔡希珠给众人抹了冻伤膏后,终究败下阵来,抬步往孟长卿的方向走。
孟长卿的目光落在小娘子脸上。
也不知那抹飞着的红晕是忙出来的,还是被他盯得羞出来的。
见她往他这走来,他收敛了起来没骨头般的懒散样子,由依靠着柜子变为站直身。
然而,刚站直,才在门口沈烟寒和秦月淮就都返身走了回来。
没来由的,孟长卿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他紧紧盯着秦七郎。
这股预感,随着秦月淮橐橐而来的脚步声,变得愈发强烈。
秦月淮也当真没让他“失望”。
随着靠近孟四郎,蔡希珠的心跳愈发剧烈,她暗中鼓起勇气半晌,好不容易走到孟四郎跟前,可还没来及张口说上一句话,就听到身后一道磁沉的嗓音传来:
“你现在便出门一趟。”
蔡希珠扭头看,见秦月淮与沈烟寒正并肩站在她身旁,秦月淮一脸表情沉重,见她看向他,他视线轻飘飘地落了过来。
四目相对,蔡希珠吓得一下扭头就朝药柜的方向走。
守株待兔半天,兔子掉头就跑了,天寒地冻,他还要被某人指派出去做事,孟四郎的脸色,显而易见地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