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人走后,和尚看着她,最后说,“其实小僧这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拎走这些东西,即便有些湿的也没什么。”
女人道,“啊,我就说上僧还会这么做的,真是无以为报。”
和尚说,“小僧可以将它们夹到干的里面,你说的不错,只要套到那些蒲团上去,谁又能看得出来。”
“是是……”
“但是施主你想一想,假若我公事公办,也没人挑的出小僧毛病,而你们的进项却没了,柴米油盐什么不得钱来买?两个女子凭什么过活?除了这个,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吧?”
女人说,“幸亏上僧人好……”
和尚道,“可小僧为什么偏偏要对你好呢,你想想有多少次了,这些东西有不干的,只要我说声干也就干了,为啥呢?”
他压低声音,又冲她挑了下眉,问道,“但施主说能干,果真就能干么?”女人脸腾的一下子红起来,因为和尚将这个“干”说了仄声。
和尚往前凑了半步,鼻翼动了动,“我离施主这么远,便觉暗香浮动,馥郁袭人……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女人慌忙应道,“上僧,这是你领会差了,我和侄女常日里只是洗洗涮涮的干些粗活,哪有心思和财力施粉涂香。”
和尚用更低的语调说道,“那便更奇怪!难道是小僧一靠近你时生出的妄想!只要你说能干,那么从今往后你的生计,便包全在小僧身上了。”
他说的模楞两可,当着人自可说是指的那些蒲团罩子,但此时此刻,他大胆至极。
女人气得呼吸可闻,退开两步道,“我此时连支残花败柳都说不上,上僧何苦这样不尊重。上僧不怕,我还怕让人知晓了,就连这点尊严也存不下!将来你让我有何脸面随葬先夫于地下!败了的太子,难道就不曾是太子么!”
和尚吃了一憋,转口正色道,“你说的什么!小僧如何听不懂。但小僧可告诉你,从后日起,这些蒲团罩子便再也无须你来洗了!”
他扭头便往院外走,女人呆立在当地,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心中哀叹道,“连个出家人也来拿着我的生计逼迫,太子!如你泉下有知,可知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如你知我们都有今日,那还会有当初么!”
郑观音,出身北朝望族荥阳郑氏。
其父与高僧智越深有交往,虔心信佛,为女儿起名观音。她十六岁嫁于唐国公长子李建成,义宁二年,二十岁的郑观音成为皇太子妃,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故太子事败身亡,时年二十八岁的郑观音五子被诛,只有她被长孙皇后——观音婢所赦免,此后一直居住在常乐坊。
此时此刻,郑观音比谁都清楚,这份浆洗的差事,对她有多重要。
自建成失事后,宗正寺每年给钱两吊半,除此之外再无贴补,但这两吊半大钱可是她们姑侄两个的全部,要想谋个温饱便须自己动手。
常乐坊所有寺院中的浆洗差事都有人占着,料想自己这份明日也会易手,那她怎么办?郑观音眼泪在眼里着转儿,腿有些发软,此时她最恨的不是这个和尚,不是贞观皇帝,不是观音婢,而是李渊。
建成事败当天,李渊发了一道诏书,斥责建成元吉,说他们死有余辜。
李渊还在诏书中说李世民“气质冲远,风华正茂,孝为德本,正于百行,戡翦多难,征讨逆庭,遐迩瞩意,朝野具瞻……”。
好在马上便是年底,宗正寺的官员将给她送来今年的那两吊半,这是观音婢亲自定下的数目,十(是)个二百五。
观音婢就是以这种方式羞辱她,杀掉她的亲人骨肉,再让她在耻辱中苦苦煎熬。即便观音婢已经死了,但她定下的规矩还要执行,没有人敢动一动。
正想到这里,院门外再踱进来那个年轻的和尚,郑观音祈祷他是不是又改变了主意,那可是太好了!
但他的身后跟进来另一个女子,郑观音认的她,是本坊某一家的媳妇,三十多岁,干练,衣着整齐。
和尚点指着绳子上未干的蒲团罩子,对郑观音说道,“施主,如果你肯答应贫僧,以后贫僧说什么时候干便能干,那么,这个差事仍是你的。”
跟着来的媳妇说,“但是长老,你不是明明跟我说,这活交给我么?而我也答应过你,注定会让它按时晾干。”
和尚不理她,仍对郑观音说,“而且,只要你能点个头,贫僧还可与住持去讲,工钱给你翻倍——十个罩子一文!因为不是谁都能将它们洗的这样干净。”
郑观音迟疑着,算着今日二十七,再有三天,宗正寺便送钱来。
和尚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另一个女子道,“将这些东西都收走,干的,不干的都收起来,以后赵景公寺中的蒲团罩子,就……”
他忽然顿住,冲郑观音施礼道,“施主你想好了!贫僧可从来不为一件事而改口,但念在你洗的干净,贫僧可以为你破一回例。”
郑观音说,“我想好了,你把这次的工钱给我。”
媳妇一边上手从绳子上摘那些布罩,一边扭头道,“郑娘娘,你还同我们小家小业的争几文钱,再说……呦!这些可都没晾干呢!”
郑观音欲哭无泪,冬天洗东西了不爱干,再说又住在城根下,这是她和侄女一天一宿的劳动。她说,“那也至少给我一文。”
媳妇又去郑观音屋中,将已经熨好的布罩拿出来,检视着说道,“郑娘娘,依我看,这些也有未洗净的,总归娘娘不是干这些粗活的人,不像我们……不过看在街坊里道,我便不与娘娘争了,拿回去再洗一次,一文就一文我也不说了。”
又对和尚说,“长老你放心,以后东西洗了,我们不必长老来取,自会直接给长老送到寺中去,顺便还可作个祷告。”
和尚看看已无什么希望,从兜儿里摸出钱来,“好吧施主,我们两清。”
郑观音伸出手来,故太子妃像个婢女一样,去接和尚的一文钱。
和尚从指间漏下来一文,手却没有移走,又漏下来一文……两文……三文……四文,钱在她的掌心里一下下相击,在她听来声若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