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从哪寻来苦得这般离奇的药材。
那位杜掌柜一气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杜长卿满脸涨得通红,一碗苦水含在嘴里也不好吐,毕竟入内御医亲手做的药露,因此只得艰难吞咽,待咽完最后一口,脸皮皱成一团,仍努力挤出个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苦。”他一脸认真,对着众人诚恳道:“可甜了。”
众人:“……”
鬼才信他的话。
杜长卿自己尝了这苦楚,便俨然不甘让自己成为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着眼道:“怎么不喝呀?东家都喝了,你们看不起东家,难道还不给纪医官面子?”
“都端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众人面露难色。
纪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轻声解释:“良药苦口,虽是苦了一点,于体却有裨益。”
他这般认真,一时叫周围想要推脱的众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着好在这琉璃罐子不大,统共一人一碗正好,就当喝补药,喝完塞颗蜜饯去去苦味也好。
众人便嘴上迎合着,纷纷举起酒碗,说些吉祥话,端起眼前药露。
这药大约的确很苦。
有苗良方和纪珣这样年长稳重,长痛不如短痛,一口气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这样面如死灰,喝一口呕一口如饮鸩毒的。
林丹青和银筝还好些,不过喝完后鼻子皱成一团,显然也被苦到。
裴云暎又比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过酒碗,不紧不慢地喝完了。
从容平静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陆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碗。
那酒碗里盛着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凉,只是其中四溢的苦气着实令人难受,让人本能想避开。
众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后,陆曈深吸一口气,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
陆曈抬头。
裴云暎从她手中接过酒碗,低头把药露倒进自己空碗中。
又拿起银筝买来的桃子酒重新斟进她碗里,仿佛不经意道:“喝这个吧。”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无比,陆曈手一抖,再抬眼,对上的就是众人各异的目光。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见状一口药露呛住,顿时咳嗽起来。
纵然那杯子里的药露陆曈也没碰,纵然裴云暎做这件事看起来也只是像顺手,但……
是否也有些过于亲近?
尤其是陆曈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
一时间,众人不知道是该惊讶殿前司的指挥使居然主动解决旁人剩下的残露,还是该惊讶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陆医官这次偏偏没有强烈拒绝。
察觉到众人视线,裴云暎抬眼。
年轻人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微笑,看起来倒不似穿公服时般高不可攀,显得明朗若邻家少年,他“啧”了一声,似是对众人反应有些莫名其妙,无辜开口:“怎么这么看着我?”
“不是说很贵重?倒了浪费。”
他看向纪珣,唇角一弯。
“我多喝了一杯药露,纪医官应该不介意吧?”
纪珣抿了抿唇。
这本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生出几分气闷,只觉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来也有几分刺眼。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长卿脸拉得老长。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把院中搭起的凉棚吹得呼呼作响,银筝笑着招呼:“大家别干坐着了,赶紧先用饭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菜单我和杜掌柜半月前就拟好了,比不得皇城里讲究,公子小姐们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段小宴高高兴兴举箸:“可比皇城里千篇一律的饭食丰富多了!”
气氛又渐渐活络起来。
银筝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络气氛,又加上段小宴话唠,杜长卿偶尔阴阳点评几句,方才一开始众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许多。
说着说着,慢慢就说到陆曈被医官院停职一事上来。
杜长卿不满道:“我说,咱们这西街,好容易供出个医官,这进院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被赶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药单,多大点事,皇城里的人就是小题大做,那看一眼药单能上天啊?”
纪珣闻言,诧异地看一眼陆曈。
看来,陆曈并未将停职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长卿。
“皇城里的人都那样,没啥眼光。”林丹青摇头,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点桃子酒,双颊泛上嫣红,说话也比先前大胆一些。
“我,太医局考核时次次第一,”她一指陆曈,“陆妹妹,春试红榜第一。我俩这实力,医官院甲冠天下,俸银至少得往现在翻十倍才对得起。”
“就那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日日奉值,天天挨骂,连写话本的都知道还有陪葬的危险,牛马不如,绝对牛马不如!”
竹苓小声反驳:“那也不能说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于何地?”
林丹青一顿。
这倒也是实话。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陆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么?”又强调,“再者,至少在女医官里,我俩说声杏林双娇不为过吧?”
太医局进学的学生人数都有定额,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医抛头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愿女儿吃这个苦,学的人少,做医官的就更少了。
“那是那是,”杜长卿捧场,“我看,大梁将来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俩中间挑一个了。”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陆和林医官确实卓有天赋,不过,说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个更好的。”
“我行医大半辈子,所见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赋之高,医术之妙,确乃生平罕见。”他一捋胡子,看向纪珣:“恐怕这位纪医官,见了她也要甘拜下风。”
纪珣怔住。
苗良方当年离开医官院时,纪珣尚还年幼,他又本不喜与人交往,因此并不记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对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长的平人大夫,被仁心医馆请来坐馆。
林丹青惊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吗?”
“是。”
竹苓看向纪珣,问:“公子可曾听说?”
纪珣摇了摇头。
不止纪珣,段小宴和杜长卿也满脸不解。
苗良方叹道:“也难怪你们没听说过,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他语气悠远,“二十年前,你们中间,有的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记不得事,有的,干脆还没出生……”
如陆曈和林丹青的年纪,二十年前的确尚未出生。
“那时候啊,我也还年轻气盛,是我刚到盛京的头一年。在盛京一家药铺里给人打杂做伙计。”
“有一天,药铺里来了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说三岁的女儿误食毒草,赶紧送来药铺救人。”
“当时天色已晚,药铺里只有一个坐馆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发僵,出气多进气少。”
“大夫说来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着女儿在药铺门口哀告哭求,我们瞧着都心痛,以为小姑娘铁定活不过今夜了。”
“谁知峰回路转,街头恰好驶过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个戴幂篱的年轻姑娘,扶起那对母女。”
林丹青听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救活了。”
苗良方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沉浸在当年危急的一刻,须臾,才慢慢开口:“我后来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内御医莫家府中的小姐……”
“……莫如芸。”
此话一出,陆曈睫毛一颤。
手中酒碗一个没拿稳,几滴甜酒溅到手背,渐渐蔓延出一点蛰人的冰凉。
她抬眼,脸色骤然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