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说的老家,不是指祖籍地,而是我的出生地,在东北一个山套里,四面环山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子。
小时候上作文课,那个一上课就会先给我们讲一大段国际国内形势的语文老师,总是让我们写我可爱的家乡或是我的亲人之类的作文,也许是我们老师对家乡爱得太深厚啦,以至隔三差五地也让我们重温一遍这深厚的爱乡情感。我们却不行,实在写不出家乡可爱在哪里,就几个人你一段我一段地凑成一篇,再正过来倒过去地相互抄写,算是顶帐交差。又总被退回来重写,每人还要附上一份家长签名的检讨书,当然都逃脱不了家长们的一顿毒打。实在被打怕了,就发誓一定要把家乡的山山水水细细地浏览一遍,象老师所说的要仔细观察。
先是相约着爬上东山,撒眼一望,还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包裹着这么一个东西不过半里南北不超过二里散散乱乱的破烂小山村,比起我们作文里所写的红瓦白墙绿柳成荫的景象差了十万八千里。理直气壮地跑到老师跟前说,这破村子,还没有我们作文里写得好呐。老师头一仰,厉声道:观察不细致,得一个人静静地品味儿才是。于是,又匆匆四散开来,忙着找自己的观察据点,去细细地品味儿。
曾经几次去爬东山,观察我可爱家乡的可爱面貌,以及我可爱家乡人的可爱活动。但爬了几次,便索然无味儿了。山又高又陡,布满嶙峋的岩石,每爬一次,小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而且,次次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凌乱不堪的小山村,连同小蚂蚁样四处游动的人影,就是找不到语文老师所说的可爱藏在哪里。真有些灰心丧气了,但慑于老师的检讨书和家长的打骂,又不敢轻易放弃,就象无头的苍蝇一样在村子里瞎撞。就这么撞来撞去的,终于让我撞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好地方,那就是我家的北窗。
我家原来只有两间屋子,一间用于睡觉休息,一间做厨房兼做杂活儿用。随着我们兄弟渐渐长大了,与父母亲挤住在一间屋子里睡一铺火炕上,就有诸多不便。于是,一家人省吃简用起早贪黑地又接起了一间屋子,两间屋变成了当时很抢眼的三间屋,而且还在北墙上开出了一个大窗户,使不算太大的屋子整日亮堂堂的。
这北窗正对着一条小胡同,胡同的尽头有一眼供大半个村子人吃水的井,井在一道低矮山梁下,翻过山梁就是一个很长的山套。大人们见天儿要翻过这山梁,去山套里辛勤耕种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田地。傍晚,又大多沿着这小胡同走回来,奔进各自温暖的家门。
坐在北窗台上,北面起伏的群山一览无余,而到了清晨或傍晚,村人们的言行举止又尽收眼底,真是个要景有景看人有人的绝好地方。而且,既免去了爬山的辛苦,又可以经常不断地偷点儿大人藏起的好吃的东西,象玉米面做的饼干之类,边吃边观察,神仙般的舒服。
自此,不在外边疯野,整日没事就猴蹲在北窗台上,呆想傻看。为这儿,竟得到过大人们的夸奖,说我懂事了,知道帮大人看家啦。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呀,就愈有了积极性。时间长了,也看出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
二
我家的东邻是一个老猎户,姓卢,外号叫卢杆子。所以有这样的外号,全是因了村人们戏谑的聪明和他自身的处境造成的。他家祖祖辈辈都是靠打猎为生,据说家业兴旺的时候,曾养了三、四十条猎狗,五、六杆猎枪。出猎的时候,一群凶恶的狼狗前呼后拥着他的祖父辈们,所过之处,兔芽不剩虎啸不闻,那才算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呐。但到了他这一辈儿,成立了大集体,打猎被视为歪门邪道一律禁止,他家的人又从不会舞锄动锨地伺弄田地,家道便败落下来,以至五十几岁的人了,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人长得又凶又壮又高,整日象根树杆子似的晃来晃去,这外号就名副其实。
之所以把他纳入了我观察的视线,全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看到了伤风败俗眼热心跳的一幕,就是卢杆子将一担水偷偷送进了住在井台边的王寡妇家,在王寡妇家门口与出来相送的王寡妇相拥搂抱,还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之后,又急急地挑了一担水,慌里慌张地奔回来。
在经过我家北窗的时候,竟愕然地发现我猴蹲在窗台上,正拿眼傻傻地盯着他看。我想他是吓傻了,原本红润润的脸立时变得蜡黄,两条腿象钉子一样钉在窗外的街道上,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如同我们小孩子被老师拎到讲台上,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读被家长签了名的检讨书一样狼狈难堪。片刻的尴尬后,他便兔子般地奔进自家的院落,那满满的两桶水也被颠簸得仅剩了一桶。
那么大个人,那么凶的长相,又那么小孩子般地慌张,真是太好玩儿了。忍不住张牙舞爪地大笑,得意便忘形,不小心一个趔趄,掉下一米多高的窗台,一屁股跌坐在坚硬的屋地上,呲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实在是跌疼了,连眼泪都出来了,边很没出息地哭,边咒骂这瘟神般的卢杆子。
父母亲收工回家后,看到我瘸瘸拐拐地没个人样儿,就斥责说一定又在哪儿胡闹啦,拎起巴掌就要打。当然不能再雪上加霜啦,急忙坦白了下午看到的一幕,并把卢杆子的丑恶行径大肆渲染一番。还觉意犹未尽,刚要再补充一些,嘴巴让母亲紧紧捏住了,父亲一脚又踢在下午跌疼的地方。不仅屁股上雪上加霜,还遭到了父母亲的一顿呵斥威吓,说要是把下午看到的事情说了出去,就一定打断我的狗腿撕烂我的狗嘴。
冤死了却又不敢喊冤,委委屈屈地吃完晚饭,又顺眉顺眼地躲进我和哥的屋里,再装模做样地写作业,就听到父母亲在外间边做活计边说话,说的竟是卢杆子和王寡妇家的事。急忙竖起耳朵探听,懵懵懂懂地听到了一些当时还是不算太明白的事情。
那王寡妇的男人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是让卢杆子一抢准准地撂倒在雪地里,连翻翻眼皮看看谁打的机会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地送了命。父亲说打死王寡妇男人绝不是卢杆子的错,而是卢杆子和她男人作孽太深重了。就那么一杆枪,只要有一点儿的动静,不管兔子还是野猪,手一抖,猎物从没有逃脱性命的。母亲说枪法再准,也不能手一抖就要了亲兄弟般的性命呀。父亲以教训的口吻说,所说作孽重,就是因了枪法太准的缘故,做事太绝了,就要有报应的。所以,他俩人在获猎较多忘乎所以的时候,卢杆子远远看到屁股上挂着白毛巾的王寡妇男人就是一只狍子,一枪倒地后才知道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他换命的拜把兄弟,这就是作孽太重应该得到的报应。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卢杆子也是条真汉子,王寡妇的三个儿子当初还小,不知道报仇之类的事,但长大后如狼似虎地几次想要了卢杆子的命,都是叫王寡妇死命拦阻了。卢杆子任凭王寡妇儿子几次打骂,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立誓终身不娶,非要一辈子打光棍儿,他到底想什么呀?父亲沉默了半天,说也许他想要报答呐。报答什么呀?母亲“嗤”了一声说,西邻马婆子就四处宣言说,卢杆子年轻时就看上了王寡妇,才一枪要了她男人的命,他想独吞呐。父亲厉声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怕是她看上了卢杆子吧。母亲急忙打断父亲的话,说,小点儿声,让崽儿听到可了不得。
就听脚步声移到我的屋门,片刻,屋门被轻轻推开,母亲探进头来察看。我赶紧把铅笔含进嘴里,把脸埋进课本里,皱起眉头做冥思苦想状。母亲轻舒一口气,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你听我们说啥啦?我装不懂地眨眨眼睛,说你们说啥呢?母亲威胁说,小孩子不准听大人的谈话,要是偷听了,就把你的狗耳朵拧下来,这才放心地把门重重关上。
自此,知道了这么一段希奇有趣的故事,就是不明白卢杆子为什么要打光棍儿,西邻马婆子为什么要说卢杆子的坏话。一心想弄明白,就见天蹲在北窗台上仔细观察,目标集中在了卢杆子、王寡妇和马婆子三个人身上。
三
我发现卢杆子不知不觉地对我友好起来。平日里,他那身架长相足以令我们小孩子避之不及,再加上他从不正眼看我们,我们对他更是敬畏得很。但是,他对我却愈来愈友好了,在经过我家北窗的时候,看到我坐在窗台上,就冲我咧嘴笑笑,有时还夸我说,这崽儿真乖,知道看家望门了。弄得我心里挺舒服的,心中油然荡起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对他也愈有了亲近感。
有一次,他对我说,喜欢山雀么?我说当然喜欢,连做梦都想要。他说我给你逮一只吧。果然,没过几天,他就给我逮了一只头顶鲜红遍体翠绿的山雀崽儿,还用柳条枝编了一个精致的鸟笼子。
曾经在小伙伴中逞能,说卢杆子你们怕不怕?他们就一律点头。我得意地说,我和卢杆子是铁哥们儿,接着把卢杆子怎样讨好我的事大大地夸耀了一番。他们都不相信,说我在胡吹。我就跑回家把深藏家中的鸟笼子拎出来,以此证明我没有吹牛。他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拥而上,抢抢夺夺,竟将鸟笼子弄破了,那好看的山雀也趁机逃飞了。
再次见到卢杆子时,就哭丧着脸把鸟弄没了的事说了,意思是还想让他再给逮一只。卢杆子挺痛快地许诺说,没事儿,包在我身上。又说,那王寡妇的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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