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北窗

妇的儿子都住在城里，她连吃水都困难，我得帮她担担水，做点儿好事，你千万别对人说，做好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老师是不是这么说的？我使劲点头，只要他再给我逮只山雀，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果然，在村人出工家家闭户的时候，他就经常给王寡妇送水，有时也送些柴草米面之类的东西。即使见到我，也没有了先前的惊慌和尴尬。

    在我看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王寡妇还偷偷地给过我几次只有城里才会有的点心，既好看又好吃，都让我独吞了，没给哥留过一点点儿残渣。

    就这么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日子，有多长时间，现在已记不起来了。反正那段时日是我挺满足的幸福时光，至今仍印在我的记忆里。

    打破这平静日子的是马婆子。

    那天下午，卢杆子给王寡妇送完水，又挑了一担进到自家院落的时候，马婆子忽地冒出来，径直走到窗台下，把两只熟透了的大西红柿递给我。我平时不太喜欢马婆子，整日疯疯癫癫神神秘秘的，喜欢到处挑事骂架，是个四邻不招的主儿。她男人倒是个和善的老实人，却经常遭她的打骂，受欺不过，就主动要求生产队派他去山里种人参，一年里难得回几次家。母亲从不大与她交往，有时还躲着她些。但是，她挺热情地给我西红柿吃，而且我家的西红柿早让我和哥搜寻净了，这西红柿的诱惑力就显得很强烈。

    讪讪地接过来，立马就放到了嘴边。马婆子问好吃吗？我狠狠点头。马婆子说她家的园子里有好多这么大的西红柿，只给我留着，别人谁也落不着。这时，心里就生出些感激来。马婆子又问，卢杆子经常给王寡妇送水吗？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我只能把卢杆子做好事的秘密泄露给了马婆子，并嘱咐她也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婆子立时眼睛就亮了，也不回答能不能保守秘密，就急急地走了。

    当时有些后悔说出了不应说出的秘密，过了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但是，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可以说是一桩丑闻。

    好象是刚入秋的一天傍晚，我正倚靠在北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看西下的太阳。那圆圆的红火球高高悬挂在北山顶上，摇摇欲坠，光彩无限。一派金光铺满山川，我的身上也粘满了暖暖的幻彩，只是觉得好看，舒心，但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正在瞎琢磨形容词的时候，有几个人从窗台下匆匆而过，直奔卢杆子家。他们都是村民兵连的人，领头的就是整日横巴巴凶恶恶的民兵连长。一会儿的功夫，卢杆子就被那几个人押了出来，身上还绑了绳子，推推搡搡地去了大队部。

    我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大队部肯定有一场热闹戏等着我去看呐。跳下窗台就想往大队部跑，却刚好被收工回家的母亲堵住了。母亲问我这么猴急的，要往哪里去撒野。我说卢杆子叫民兵抓走了，还绑了绳子。母亲的脸沉下来，说，能有什么好事，老实呆在家里，要去了就打断你的狗腿。没有办法，当然不能冒着打断腿的风险，去看那场与己无关的热闹啦。

    晚饭的时候，我们等了许久，父亲才回来，带着一脸怪异的神情。吃饭的当口儿，母亲几次想问什么，都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住了。我知道他们怕我们小孩子听到，有意不说的。吃完饭，父亲破天荒地把我和哥赶出家门，说是到外边遛遛消消食。哥一到街上就跑得没了踪影，他是怕我赖在他屁股上当甩不掉的尾巴。我这次可不象他那么傻，大人们的那点儿伎俩我比他清楚得多。

    出了家门口，就马上躲到北窗底下，偷听父亲讲傍晚发生的事。

    果然，父亲在给迫不及待的母亲讲卢杆子被抓的事情。

    原来，马婆子今傍晚收工后，就直接去大队部报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说，自己差点儿被卢杆子污辱了，要不是自己奋力反抗，早就被那个驴高马大的贼给强奸啦。这还了得，大队书记一拍桌子，怒喝一声，快去把狗日的卢杆子给我逮来狠劲儿审审。

    待抓来一审问，事情竟掉了个个儿。卢杆子一口咬定是马婆子有意调戏他，说傍晚收工的时候，她从路边的树丛里出来，拦住他就说她怎么怎么喜欢他，她家那老鬼如何如何窝囊无能，说着就一个劲儿地往卢杆子身上靠。卢杆子当然不愿意，就要挣脱。马婆子急了，就满口胡言地说他和王寡妇都行，怎地她就不行。卢杆子生了气，大骂她无中生有造谣生事，还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马婆子便回村恶人先告状，将卢杆子抓了起来。

    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死了断案的人。大队也无法断定孰是孰非，又没个证人作证，便每人教训了一顿，各打五十大板，解绳放人。

    我心里一阵畅快，畅快卢杆子打了马婆子。该打！活该！谁让她不守信誉呐。

    四

    似乎这事应该就此了结。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又有了新的发展，战火竟烧到了我的屁股上，害得我整整一天没去上学。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街上传来马婆子骂街的声音。初时都不在意，因为她经常喜欢骂大街，时间长了，没谁拿她当回事。但是，她骂的却是卢杆子和王寡妇如何不正经如何往她身上泼脏水之类的事情，这就很有卖点，引来了三街五巷前来围观的村人，黑压压地挤满了大半个街面。马婆子立时来了精神，腔调更高，骂声更大，话语更脏，杀伤力更强，针针见血，句句戳中要害，大有不骂死卢杆子和王寡妇誓不收兵的架势。更主要的是，一雪昨天的奇耻大辱，为自己正身正名。

    卢杆子一直缩在家里没有出来。确实，一个大男人，面对这样一个混乱场面，谁都会无能为力的，打又下不了手，骂又拉不下脸，只能自认倒霉。这样一来，倒显得卢杆子理屈了，好象他真的欺负过马婆子似的。马婆子愈加嚣张泼辣，拍着巴掌跳着高地尖声叫骂，嘴角磨出了一堆白色的泡沫。

    就在马婆子得意洋洋地时候，她今晚上的灾星被骂出来了，是王寡妇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正巧今晚从城里回家看老娘。两个虎羔子似的儿子二话不说，拨开人群，逮住马婆子就动手，打耳光的打耳光，踢屁股的踢屁股，没几下就把她打软了腿。众人急忙把她拽走。马婆子就乖乖地借坡儿下驴，还强装嘴硬地哭号，叫着我的小名说，是我亲眼看见俩老不正经做了不正经的事。

    一听这话，我都吓楞了，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觉衣领一紧，我被气歪了脸的父亲拎回了家。父亲进门也是没二话，把我摁在炕沿上，脱下鞋就恶狠狠地动了手，打得比那两个虎羔子还扎实。这边正打得在劲儿头上，窗外有人惊呼道，卢杆子让俩虎羔子打昏了，就剩一口气了，得赶紧送公社医院。父亲扔下缩成一团的我，急急地赶了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来，说卢杆子已经没事了。

    我被打得够惨的，屁股上一片青肿，坐都不敢坐，趴在炕上一整天，连上学的事也免了。

    我恨马婆子恨得牙根儿痒痒，终于在一个晚上，偷偷地往她家的窗户上狠狠地扔了三块石头，砸碎了两块玻璃，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五

    我一直很关心卢杆子，盼望他早点儿回来，他可是答应给我再逮只山雀的，但一直没见他的踪影儿。当然不能去问父母，问了，就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非得再被毒打一顿。

    过了不久，王寡妇让儿子们接进了城里，空余一栋老宅静静地立在井台边上。

    已是到了深秋，寒风渐起，那北窗便紧紧地关闭了，观察景物的活动就此宣告结束。

    卢杆子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听人们说，他在医院治好伤后，就离开了这里，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屋子也整日静悄悄地立在我家的东面，荒草长满了院落。

    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了，卢杆子所以终身未娶，是为了拜把兄弟因己毙命而自觉愧对王寡妇，暗地以自虐的方式来安慰帮助她。或是相互拉扯关照中，日久生情，便演绎出这段难说难道的情感事端。而马婆子所以先是诋毁卢杆子，后又轰轰烈烈地做出那么出格的举动，只能用因爱而妒，又由妒生恨来解释啦。

    我这样的推断不知是否正确。但正确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童年时代确实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并且是我严格按照老师的要求，仔细认真观察到的我可爱家乡人的非凡故事。它严重影响了我的成长过程，包括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对周围人的认识和定位，直到现在，也许还将继续影响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时常怀念起老家的北窗，连同北窗上度过的那些日子。也想念卢杆子，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还活着，也已是八十左右岁的耄耋老人了。

    20041221莒南紫竹斋